“石针先生”的名声,如同初春的溪流,在贫瘠的村落与零散的猎户间悄无声息地流淌。陈远凭借着精准的医术和从不索取昂贵报酬的作风,在这片底层挣扎求存的土地上,逐渐赢得了一席之地。
他换来了果腹的食物,粗糙的盐块,偶尔还有一张遮风避雨的兽皮,更重要的是,他编织起了一张细密的信息网络。
那些被他救治的农夫、猎户、采药人,在感激之余,也成了他了解这片苍茫大地的眼睛和耳朵。
然而,平静的日子如同暴风雨前的片刻安宁,很快就被来自远方的铁蹄与烽烟撕得粉碎。
起初,只是零星的传闻。有从西边来的行商,在换取草药时,面带忧色地提及道路不太平,盘查严密,某些关隘甚至已经禁止通行。又有猎户在山中发现了不属于附近部落的、仓皇逃窜的陌生面孔,言语不通,眼神惊惶。
直到那一日,陈远在一个位于河湾处、相对大一些的村落行医时,变故终于如同溃堤的洪水,汹涌而至。
那是夏末秋初的午后,天气依旧闷热。陈远刚为一个摔断腿的老猎人做完简易的固定,正准备收拾行囊离开,村口突然传来一阵惊恐的喧哗和哭喊声。
“来了!他们来了!”
“快跑啊!是兵灾!”
“有穷氏!是有穷氏的人!”
村落瞬间炸开了锅。村民们如同受惊的蚁群,慌乱地奔跑着,女人尖叫着寻找孩子,男人则仓皇地抓起手边能作为武器的农具或木棍,脸上写满了绝望与恐惧。
陈远心中猛地一沉。有穷氏!他记忆深处关于夏朝历史的碎片被瞬间激活——有穷氏首领后羿,趁夏王太康外出游猎不归,篡夺了王位!这就是历史上着名的“太康失国”!
他没想到,这场波及整个夏王朝统治根基的动乱,其边缘的浪涛,竟然如此快地拍打到了这个偏远的河湾村落。
他迅速将最重要的石针和草药塞入怀中,背起行囊,没有像其他村民一样盲目奔逃,而是快速躲到了村落边缘一处半塌的土墙之后,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村口的动静。
烟尘滚滚,伴随着沉闷的马蹄声和粗野的呼喝声,一队约莫二三十人的骑兵如同旋风般冲入了村落。这些士兵大多穿着杂色的皮甲,手持青铜或骨质的武器,脸上带着长途奔袭的疲惫和一种属于征服者的、混杂着贪婪与残忍的神情。他们的旗帜上绘制着一个粗糙的、张弓欲射的人形图腾——正是有穷氏的标记。
这显然不是后羿的主力部队,更像是一支负责外围扫荡、劫掠粮秣的偏师或散兵游勇。但即便如此,对于这个毫无防备的小村落来说,依旧是毁灭性的灾难。
骑兵们在村落里横冲直撞,见人就驱赶,见物就抢夺。他们砸开简陋的仓房,将里面本就为数不多的存粮洗劫一空;他们抢夺村民视若生命的陶罐、兽皮,甚至是从身上扯下稍好一点的麻布衣物;遇到稍有反抗或动作迟缓的,便是一顿鞭抽棍打,惨叫声和哭嚎声瞬间充斥了整个村落。
陈远躲在暗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看到那个他曾救治过的、摔断腿的老猎人,因为无法快速移动,被一个骑兵不耐烦地用长矛杆狠狠抽打在背上,老人闷哼一声扑倒在地,痛苦地蜷缩起来。他看到几个士兵将一个年轻女子从窝棚里拖拽出来,女子凄厉的哭喊声如同刀子般划破空气。
一股热血涌上头顶,他几乎要冲出去。但理智死死地拉住了他。他只有一个人,手无寸铁,面对几十名武装士兵,冲出去无异于以卵击石,不仅救不了人,还会暴露自己,前功尽弃。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如同一个最耐心的猎人,观察着,等待着。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每一个士兵的脸,记住他们的装备、他们的行为模式,以及……他们暴露出来的问题。
很快,他注意到一些细节。这些士兵虽然凶悍,但不少人脸上带着不正常的潮红,有人不停地咳嗽,还有几人手臂或腿上缠着肮脏的、渗出血迹的布条,显然是带伤作战。长途奔袭,风餐露宿,加上劫掠时的混乱,伤病是他们无法避免的噩梦。
混乱持续了约莫半个时辰,这队骑兵似乎抢够了,也可能是急于赶往下一个目标。为首的骑士,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壮汉,呼喝一声,带着抢来的物资和几个哭哭啼啼的年轻女子,如同来时一般,旋风似的离开了村落,只留下满地狼藉和一片绝望的哭嚎。
直到马蹄声彻底远去,陈远才从藏身处走了出来。村落如同被飓风席卷过,破损的窝棚,洒落的粮食,倒在血泊中呻吟的村民……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尘土和悲伤的气息。
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投入到救治伤者的工作中。此刻,他“石针先生”的身份,成为了这片废墟中唯一的光。
他先检查了那个老猎人的伤势,还好,只是皮肉伤,未伤及筋骨。他迅速为老人止血,敷上草药。然后又一个接一个地查看其他受伤的村民。大多是鞭伤、棍伤,也有几个在混乱中被踩踏,伤势较重。
他的动作稳定而迅速,清洗伤口,敷药,包扎,或用石针止痛。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有专注的眼神和精准的操作。他的存在,仿佛一颗定心丸,让慌乱无助的村民们找到了一丝依靠。他们默默地围拢过来,帮忙打水,递送物品,看向陈远的眼神充满了感激与信赖。
在救治一个手臂被青铜戈划开一道深口子的中年村民时,陈远一边清理着伤口里混入的泥土和碎布,一边状似无意地问道:“这些有穷氏的人,是从哪个方向来的?他们说了什么吗?”
那村民忍着痛,龇牙咧嘴地回答:“从……从西边来的。好像……好像是在追赶什么人,说是……是什么‘夏室余孽’……还骂大王……哦不,是骂太康,说他是无道昏君,活该丢了大邑……”
陈远手中动作不停,心中却是一动。追赶夏室余孽?看来,后羿虽然篡位,但夏王朝的支持者并未完全肃清,抵抗仍在继续。
就在这时,村外又传来一阵动静。村民们顿时又紧张起来,如同惊弓之鸟。陈远示意大家安静,再次凝神望去。
这次来的不是骑兵,而是十几个衣衫褴褛、满面尘灰、互相搀扶着逃难而来的人。他们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看其穿着和神态,不像是普通村民,倒像是从某个城邑中逃出来的。
村民们见不是兵匪,稍微松了口气,但依旧保持着警惕。
那群难民跌跌撞撞地进入村落,看到眼前的惨状,更是面露绝望。其中一个看起来像是领头的老者,看到正在救治伤者的陈远,尤其是看到他使用的石针和草药,眼中闪过一丝惊异,随即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踉跄着走过来。
“这位……先生,”老者声音沙哑,带着急切,“您可是医者?我们有人伤势很重,求您施以援手!”
陈远抬起头,看向老者身后。两个年轻男子搀扶着一个昏迷不醒、身着残破皮甲、身上多处创伤的壮汉。那壮汉脸色惨白,呼吸微弱,最严重的是腹部的一道伤口,虽然简单包扎过,但依旧在不断渗出暗红色的血液。
陈远立刻起身,示意他们将伤者平放在一处干净的草席上。他迅速检查伤势,眉头紧锁。腹部创伤很深,可能伤及内脏,伴有严重失血,情况十分危急。
“他是什么人?”陈远一边快速打开行囊,取出更多用于止血和消炎的珍贵草药,一边沉声问道。
那老者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不瞒先生,我们是……是从阳城逃出来的。这位是保护我们突围的李校尉……路上遇到了有穷氏的巡哨……”
阳城!李校尉!
陈远的心脏猛地一跳,但脸上依旧不动声色。他专注于手上的动作,用烧酒仔细清洗伤口,然后将捣碎的止血草药敷上去,用干净的麻布紧紧包扎。同时,他选取石针,刺入伤者几个关键的穴位,试图稳住其生机。
在救治的过程中,陈远从老者和周围难民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更令人震惊的消息。
后羿的军队并非突然出现,而是经过精心策划。他们利用了太康长期离都在外、沉迷游猎、朝政混乱的时机,勾结了部分对太康不满的方国和内部贵族,里应外合,发动了叛乱。阳城内部经历了短暂而激烈的抵抗,但群龙无首,加上内奸作乱,最终陷落。
太康及其部分追随者仓皇出逃,下落不明。而后羿则入主阳城,宣布代夏自立。眼下,有穷氏的军队正在四处追剿忠于夏室的残余力量,清算异己,整个王畿及其周边区域,都陷入了战乱和恐怖之中。
“工师亶……那个蠹虫!”一个年轻的难民忍不住低声咒骂,“就是他暗中打开了西侧工坊区的偏门,放叛军进来的!听说他如今在新主子面前得意得很!”
陈远包扎的手微微一顿。工师亶!果然是他!私贩铜料,勾结东方商贾,原来最终的目的是为了在关键时刻,为自己铺好后路,甚至作为投靠新主的筹码!这个阴险的工师,其野心和手段,远超他之前的估计。
经过陈远的全力施救,那位李校尉的伤势暂时稳定下来,虽然依旧昏迷,但呼吸稍微平稳了一些。难民们千恩万谢,将身上仅存的一点值钱物品——一枚玉玦,几枚贝币——非要塞给陈远。
陈远只收下了那几枚贝币,将玉玦推了回去。“世道艰难,留着或许有用。”他淡淡地说道。
他看着眼前这些惊魂未定、前途渺茫的难民,又看了看村落里劫后余生、满目疮痍的景象,心中沉甸甸的。有穷氏之乱,如同一块巨大的石头投入历史的池塘,激起的涟漪已经扩散到了最偏远的角落。权力更迭的残酷,战争的无情,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一个本应超然物外的时空过客,却一次又一次地被卷入这历史的洪流之中。阳城的权力倾轧,工师亶的阴谋,如今再加上这场席卷王朝的大乱……他仿佛看到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缓缓收紧。
救治工作一直持续到夜幕降临。村落和难民们暂时安顿下来,空气中弥漫着草药味和压抑的悲泣声。
陈远独自坐在村口的石头上,望着西方——阳城的方向。那里曾经是他挣扎求存的地方,如今却已物是人非,换了主人。工师亶的得势,意味着他之前的身份更加危险,阳城是绝对不能回去了。
那么,该去向何方?
继续向东,进入有莘氏故地乃至更远的东夷区域?还是向南,深入未知的山林?
他摸了摸怀里的石针,感受着那冰冷的触感。无论去向何方,他“流浪医者”的身份,都将是他最好的掩护。他将在流浪中观察,在行医中倾听,在这乱世之中,如同一叶浮萍,随波逐流,却又冷眼旁观着这王朝的兴衰更迭。
有穷氏之乱,只是一个开始。他知道,太康失国之后,还有少康中兴,还有更加漫长而复杂的历史等待着上演。而他,注定要在这漫长的时光中,一次又一次地沉睡与苏醒,见证这一切。
夜色渐深,远方的天际,似乎有火光隐隐闪动,不知是村落燃烧的余烬,还是新的战火又在蔓延。陈远站起身,背起行囊,他的身影在朦胧的夜色中,显得愈发孤独而坚定。
前路漫漫,乱世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