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在崎岖的山道上颠簸前行,车轮碾过碎石发出单调的声响。
陈远靠在车厢内,闭目养神。
离开亳城越远,他身体深处那股呼唤沉睡的悸动就越发清晰,如同潮水般一波波冲刷着他的意识边界。
这不是病痛,而是一种源自细胞深处的、无法抗拒的生理节律。
厉在前方驾车,偶尔回头透过车厢缝隙察看。
他的独眼中满是忧虑,但握着缰绳的手稳定有力。
这位曾经的奴隶、如今的护卫,已将守护陈远视为此生最重要的使命,即使这使命的尽头可能是永别。
“大人,前方就是您说的那个山谷口了。”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压得很低,“要现在进去吗?”
陈远睁开眼,掀开车帘。眼前是一片茂密的原始森林,参天古木遮天蔽日,藤蔓缠绕如蛛网。
山谷入口隐蔽在两块巨大的风化岩石之间,仅容一车通过,若非事先知晓,极难发现。
这是他三年前以“采药勘地”为名,花费数月时间在方圆百里内反复考察后选定的地点——地势隐蔽,有水源,岩质稳定,且附近没有大型部落活动。
“进去吧,小心些。”陈远说道。
厉应了一声,轻喝牛车,缓缓驶入山谷。
谷内景象豁然开朗。
一条清澈的溪流从深处蜿蜒而出,两岸长满各种草药,空气中弥漫着草木与湿润泥土的气息。
阳光透过层层树冠洒下斑驳光点,鸟鸣声清脆悠远。这里确实是一处绝佳的隐世之地。
顺着溪流上行约三里,一块巨大的灰褐色岩壁出现在眼前。
岩壁高约十丈,表面爬满青苔与藤蔓,看起来与周围山体浑然一体。
但陈远知道,在那些藤蔓后方,有一个天然形成的岩洞入口——高约五尺,宽三尺,需弯腰才能进入。
“到了。”陈远示意停车。
厉利落地跳下车,先环视四周,确认安全后,才扶陈远下车。
陈远的“虚弱”此时已不必完全伪装,那股越来越强的沉睡感确实让他步履有些飘浮。
“厉,把车上的东西卸下来,分批运进洞里。”陈远指着岩壁,“入口在那里,藤蔓拨开即可。”
厉点头,开始默默搬运。他先拨开伪装,探身进入岩洞查看片刻,出来时面色稍缓:“洞内干燥,有通风,深处空间颇大。”
“那就好。”
两人花了近两个时辰,才将车上所有物资运入洞中。
东西很多:十二个特制大陶罐,其中八个装满了经过煮沸、密封的清水,两个装着浓缩的谷粉与肉干混合物,两个装着各类草药与矿物;
数捆鞣制过的兽皮;
几套换洗衣物;
火镰、燧石、铜刀等工具;
以及陈远私人整理的一小捆简牍——那是他这些年来不敢记录在正式骨册上的一些思考和观测数据。
洞内果然如厉所说,纵深约五丈,最宽处约三丈,最高处近两丈。顶部有数道天然裂隙,光线与空气得以流通,却不至于让雨水直接灌入。
洞底较为平坦,靠里侧有一处略高的石台,形似天然石榻。
陈远让厉在洞内点燃一支松明火把,火光跳跃间,岩壁上的纹理清晰可见。
他仔细检查了整个洞穴,特别留意了通风情况和可能的渗水点,确认无误后,心中最后一块石头落地。
“大人,您真要在此……”厉的声音在洞中显得有些空洞,他没有说完,但意思明确。
陈远走到石台边坐下,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示意厉也坐下。
火光在两人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厉兄,坐。有些话,今日需与你说透。”陈远的语气平静而坦诚。
厉沉默地坐下,腰背挺直,独眼直视陈远,等待下文。
“我所谓的‘病’,并非真正的山岚瘴毒。”陈远开口,第一句话就让厉身体微震,“那只是掩人耳目的说辞。我身体所患,是一种……无法解释的宿疾。每隔数十年,便必须陷入一次漫长的沉睡,身体会在这个过程中发生某种变化,如同蛇蜕皮、蝉脱壳。”
厉的独眼睁大,呼吸微促,但他没有打断,只是紧紧握着拳。
“这种沉睡,短则数年,长则十数年,期间我无知无觉,如同死去。但沉睡结束后,我会醒来,身体会恢复到年轻时的状态。”
陈远缓缓说着,观察着厉的反应,“这不是长生不老,而是一种……诅咒,或者说,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循环。”
“所以大人您不会……”厉的声音有些发颤。
“不会真正死去?不,每一次沉睡都可能成为永眠,我无法保证一定能醒来。”陈远摇头,“而且,这种异常若被外人知晓,无论王庭、巫觋,还是寻常百姓,都会将我视为妖异。届时,不仅是我,所有与我相关之人,包括你、阿蘅、辛,都可能遭殃。这就是我必须‘病逝’,必须隐藏的原因。”
厉消化着这些话,良久,他沉声道:“大人告诉我这些,不怕我……”
“我若不信你,便不会带你来此。”陈远打断他,目光坦然,“厉兄,你是我在这个时代,最可托付性命之人。”
厉的独眼中闪过一丝波动,他忽然单膝跪地,低首道:“厉,愿誓死守护此秘!无论大人沉睡多久,厉必守候在此,直至大人苏醒!”
陈远连忙扶他:“不,你不能留在这里。”
厉抬头,眼中露出不解与倔强。
“听我说完。”陈远按住他的肩膀,“首先,若你长久不归,必会引起怀疑。韦那些人不会放过追查的机会。其次,我需要你在外界活动,完成几件重要的事。”
“大人请吩咐!”
陈远从怀中取出一卷薄羊皮,上面用细密的墨迹写着什么。这是他用特制的炭笔和自制的“墨”书写的,比刻简快得多,且不易仿制。
“第一,你回到亳城后,需以‘护送我至静养地后,我命你返回处理医署后续事务’为由,公开露面。约一个月后,你需再进山一次,装作来探望,然后带回我‘已病逝’的消息,以及……我的‘遗物’。”
“遗物?”
“对。”陈远走到一个陶罐旁,从中取出一套折叠整齐的麻布衣物,正是他平日里常穿的那套,上面已事先做旧,并沾染了一些特意调配的、类似腐败植物与陈旧血迹的痕迹。
“还有这个。”
他又取出一个骨质护身符,那是亘多年前赠予他的,刻有简单的祈福纹路。
“你将这套衣物和护身符带回,就说在山中发现了我‘最后安息之处’,但遗体已被野兽……不忍细述,只抢救回这些物品。
届时你要表现出适度的悲痛与自责,然后按照商礼,在城外择一风水尚可之处,为我建一个衣冠冢。”
厉的喉结滚动,声音干涩:“厉……明白。”
“第二,关于阿蘅和辛。”陈远继续道,“我留下的财物,足够他们生活数年。阿蘅医术已得我真传七成,只要谨慎行事,在医署或自行开诊皆可立足。辛的刻字手艺在贞人舍也已被认可,亘老先生会照拂他。你要做的是暗中关注,若他们遇到实在过不去的难关,再暗中相助,但切记不可频繁,不可暴露你与他们的关联太深。最好……让他们也逐渐适应没有我的生活。”
“第三,”陈远的语气更加严肃,“关于韦。”
厉的独眼中闪过寒光。
“我‘死’后,韦很可能会进一步打压与我相关之人,或试图侵占医署的资源。你要做的不是与他正面冲突,而是收集他的把柄——他与哪些贵族往来过密,收取了哪些不该收的礼物,在哪些卜辞解读上可能做了手脚……一切不合规矩之事,暗暗记下。但不要动作,只是记着。若将来他真要赶尽杀绝,这些或许能成为制约他的筹码。”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陈远直视厉的眼睛,“关于我沉睡的这个岩洞。今日之后,你要彻底忘记它的位置。
不是假装,而是要真正地在记忆中模糊掉通往此地的具体路径。
你可以记住这个山谷的大致方位,但不要记得如何准确找到入口。
未来某日,若我真的能醒来,我会自己设法离开。而若我未能醒来……”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此地便是我真正的长眠之所,不必让任何人知晓,包括你自己。”
厉的身体微微颤抖,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一旦他“忘记”具体位置,即便想回来寻找,也难如登天。这是陈远在断绝自己的后路,也是在保护这个秘密的绝对安全。
“大人……”厉的声音哽咽了。
“厉兄,这是我必须承担的命运。”陈远拍拍他的手臂,“你已为我做得够多。此番回去,待诸事安排妥当后,你也该为自己打算。我留给你的那些贝币和玉器,足够你购置田产,娶妻生子,过安稳的生活。你不必永远活在过去的阴影里。”
厉猛然摇头,独眼中泪水终于滚落:“厉的命是大人给的!若无大人,厉早已是乱葬岗的白骨!厉此生……”
“正因如此,我才更希望你能好好活着。”陈远温和而坚定地打断他,“活着,就是对那些逝去之人最好的告慰,也是对我这份安排的最大尊重。厉兄,这是我最后的请求,也是命令。”
洞内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洞外隐约传来的溪流声。厉跪在地上,肩膀耸动,这个在战场上断眼都不曾皱眉的汉子,此刻哭得像个孩子。
陈远没有催促,只是静静等待。他知道,这对于厉来说太过残忍——要亲手为主人准备“后事”,要装作悲痛地宣布主人的“死讯”,要为主人建衣冠冢,然后……要尝试忘记主人真正的所在。
许久,厉终于抬起头,用袖子狠狠擦去泪水,独眼中重新燃起坚毅的光芒:“厉……遵命。必不负大人所托!”
“好。”陈远欣慰地点头,“现在,帮我完成最后的准备吧。”
两人开始忙碌。陈远指挥厉将几个装清水的陶罐和那个装浓缩食物的陶罐搬到石台旁,方便取用。又将特制的草药包取出——那是他精心调配的,含有安神、防腐、驱虫成分的混合物,将撒在石台周围。
他在石台上铺了多层鞣制过的柔软鹿皮,又在上方铺了一层细麻布。然后,他取出一个小玉盒,里面是深绿色的膏状物,这是他模仿后世“冻疮膏”思路调配的油脂混合物,富含草药精华,能在沉睡期间缓慢滋养皮肤,防止因长期不动而导致皮肤溃烂。
“厉,我沉睡后,身体的新陈代谢会降到极低,但并非完全停止。所以每过一段时间——可能是数月,也可能是一两年——我需要补充水分和养分。”陈远指着那些陶罐,“但你不能来。所以我要教你一种方法。”
他取出一根中空的细苇管,又拿出一个特制的漏斗状陶器。“我沉睡时,嘴巴可能会微微张开。你需要做的,就是在合适的时机,用这根苇管,将稀释过的流质食物和清水,慢慢滴入我口中。不能多,每次数滴即可。关键在于时机——你必须在我身体本能产生吞咽反射的瞬间滴入。”
陈远躺上石台,调整姿势,让自己处于最放松的状态。“现在,我做几个吞咽动作,你观察我喉部的起伏。记住那个节奏。然后,我们练习配合。”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两人反复练习。陈远模拟沉睡状态,厉则小心翼翼地用苇管尝试。一开始总是配合不当,要么滴早了流出来,要么滴晚了错过反射。但厉的专注力和学习能力极强,在失败数十次后,终于逐渐掌握了节奏。
“大人,若是错过时机,或者您许久都没有吞咽反射……该如何?”厉担忧地问。
“那便不要强行喂。”陈远坐起身,“这说明我的身体进入了更深层次的休眠,不需要外界补给。记住,宁可少,不可多。过多的食物或水反而可能堵塞气道,造成真正的危险。”
“厉记住了。”
“另外,我沉睡期间,可能会有一些小动物被洞内气息吸引。”陈远指着那些草药包,“这些驱虫草药能解决大部分问题。但为了保险,你离开前,要在洞口做一些布置。”
他让厉搬来一些石块和枯枝,在洞内距离入口约一丈处,堆砌一道半人高的简易石墙,留一个仅容人侧身通过的缺口。然后在石墙外侧撒上更多驱虫草药,并放置一些带有尖锐棱角的碎石。
“这样既能通风,又能阻挡大部分野兽无意间闯入。至于蛇虫鼠蚁,这些草药应该够了。”陈远审视着布置,“你离开时,从外面用藤蔓和枝叶将入口伪装好,恢复原状。”
一切就绪时,天色已近黄昏。洞外的光线暗淡下来,洞内火把的光芒显得更加明亮。
陈远感到那股困倦感已如潮水般涌来,一波强过一波。他知道,时间快到了。
“厉兄,是时候了。”他平静地说。
厉的身体僵住了,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陈远从容地脱下外袍,换上专门为沉睡准备的一套宽松细麻内衫。他躺上铺好的石台,调整到一个最放松、最不易压到血管和神经的姿势。然后,他取出最后一样东西——一枚打磨光滑的黑色石子,这是他多年前在黄河边捡到的,形状奇特,握在手中有种奇异的温润感。他将石子握在左手掌心。
“厉兄,请将火把移到石墙外的安全处,不要离我太近,避免失火。然后……你就该离开了。”陈远的声音已经开始有些飘忽。
厉机械地照做,将火把插在石墙外侧的缝隙中。火光透过石墙缺口,在陈远脸上投下温暖的光晕。
“大人……”厉跪在石墙缺口处,看着石台上的陈远,独眼中满是不舍与悲痛。
“记住我说的话。”陈远努力维持着意识的清醒,“好好活着。若苍天眷顾,你我或许……还有重逢之日。”
这句话他说得模糊,既给了厉一丝渺茫的希望,又不算真正的承诺。
厉重重磕了三个头,额头触地有声:“大人保重!厉……就此别过!”
他猛地起身,不敢再回头,快步走向洞口。在拨开藤蔓即将出去的那一刻,他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石台上,陈远双眼微闭,面容平静,胸口缓慢起伏,仿佛只是寻常入睡。但那握紧黑色石子的手,已完全放松开来。
厉咬紧牙关,毅然转身,没入洞外的暮色中。他仔细地将藤蔓重新掩好,又搬来一些枯枝落叶做最后伪装。做完这一切,他站在山谷中,对着岩壁的方向,再次深深一礼。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强迫自己开始记忆模糊化的过程:忘记那两块风化岩石的具体形状,忘记溪流拐弯处的那棵歪脖子树,忘记岩壁上那片特殊的苔藓图案……
洞内,火把的光芒逐渐暗淡。
陈远的意识正在沉入深潭。他能清晰感觉到身体的变化:心跳在放缓,血液流速在下降,呼吸变得微不可察,体温开始缓慢降低。每一个细胞似乎都在进行某种奇特的“重置”,新陈代谢率急剧下降,生命活动进入一种近乎停滞的假死状态。
这不是死亡,而是一种更深层的休眠。他的大脑活动并未完全停止,而是转入了一种极低频的、维持基本生命功能的模式。在未来的数年里,他的身体将依靠沉睡前储备的能量和那些浓缩食物补充,维持这种状态。
最后的清醒时刻,一些记忆碎片掠过脑海:
伏羲在河边画卦的身影……
第一次沉睡时部落族人的哭泣……
阳城的青铜光辉……
亘在油灯下教导他辨识星图……
阿蘅捧着药碗时担忧的眼神……
辛刻出第一个完整卜辞时的欣喜……
厉单膝跪地时说“必不负所托”的坚毅……
这些画面交织闪过,最后逐渐模糊、淡去,沉入意识深海的底部。
火把终于燃尽,最后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消散在洞顶的裂隙中。
岩洞陷入完全的黑暗与寂静。
只有石台上,那个胸膛几乎不见起伏的身影,还维持着极其微弱的生命体征。他左手中的黑色石子,在绝对的黑暗中,似乎隐约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非肉眼可见的幽光,旋即隐没。
长眠,已然再启。
洞外,夜幕完全降临,星辰开始在苍穹上浮现。亘古不变的银河横跨天际,那些商族贞人日日观察、记录、解读的星辰,依旧沿着既定的轨迹运行,对发生在深山岩洞中的这场微小而奇异的生命变迁,漠不关心。
亳城方向,灯火点点,人声隐约可闻。那座正在崛起的商都,即将迎来它辉煌岁月的前夜。而属于“下贞石针”的故事,在那里,正在被缓缓合上最后一页。
只有山风穿过谷口,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仿佛在吟唱一首无人听懂的长眠之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