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月的声音嘶哑而绝望,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冰冷的石头,砸在陆尘的心上。
情感的掠食者。
这个词,比任何“诡异”、“邪魔”都来得更加精准,更加恐怖。它意味着敌人并非单纯的毁灭者,而是一个以他们的痛苦为食、因他们的绝望而强大的存在。他们越是挣扎,越是恐惧,就只会让对方变得越发不可战胜。
这是一个无解的死局。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道声音,悠然响起。
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仿佛不是通过空气传播,而是直接在他们的脑海里回响。那声音温文尔雅,带着一丝磁性,如同上古道纪时期的学者在吟诵诗篇,充满了从容与优雅。
“看到了吗?道长。”
声音来自四面八方,来自舞台深处,来自观众席的每一个阴影角落,来自他们自己的心底。
“这就是‘人性’。脆弱,善变,充满了杂质。就像一根潮湿的木柴,无论你怎么努力,它都燃不起明亮的火焰,只会冒出呛人的浓烟——那就是悲伤、悔恨与恐惧。”
陆尘没有回答。他只是默默地维持着【守神清心符】的光罩,感受着自己的道行本源如流水般不断消耗。光罩外,那些亡魂观众依旧静静地“坐”着,它们的注视,就是魏长卿施加压力的兵卒。
“你守护着他们,燃烧着自己,多么感人的一幕。”魏长卿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像是欣赏着一出精彩的戏剧,“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守护的,究竟值不值得?”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循循善诱起来。
“看看他们,陆道长。他们上一刻还能因为你的恩惠而感激涕零,下一刻就能因为同伴的死亡而对你恶言相向。希望对他们而言,不过是下一次绝望的开胃菜。他们的信念,比沙丘上的城堡还要脆弱。”
“你所坚守的【德行】与【人性】,是上古道纪的腐朽遗物。那个时代,天地清明,灵气充裕,人们有资格、有闲暇去谈论那些奢侈的东西。但现在是什么时代?是【残道纪元】。”
魏长卿的声音陡然一沉,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冷酷。
“在这个连生存都是奢望的纪元,德行是自缚手脚的枷锁,人性是引来饿狼的血腥。唯有拥抱混乱,驾驭绝望,将所有的痛苦都化为自己的阶梯,才是唯一的出路。这,才是这个时代真正的‘道’!”
他的话语,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精准地扎进了幸存者们的心里。
是啊,他说得没错。
他们挣扎求生,他们互相扶持,可换来了什么?换来的是亲人的惨死,换来的是无尽的逃亡。他们所坚守的那些东西,在这个扭曲的世界里,显得那么可笑,那么无力。
金色光罩的表面,开始出现更加剧烈的波动。那不仅仅是陆尘的力量在消耗,更是因为光罩内部,幸存者们好不容易被安抚下去的信念,再次开始动摇了。
“闭嘴!”老方怒吼一声,他虽然听得心烦意乱,却本能地知道不能再让对方说下去,“你这藏头露尾的怪物,懂什么!”
“呵呵,我不懂?”魏长卿轻笑起来,那笑声里充满了怜悯,“不,我比你们任何人都懂。因为我聆听过这座城市里,每一个灵魂的哀嚎。我品尝过你们每一个人的痛苦。比如……你。”
一道无形的聚光灯,仿佛打在了人群中一个中年男人的身上。
那是王海,一个沉默寡??的汉子,在【熔火之心】的战斗中,他亲眼看着自己唯一的女儿,被狂暴的【机械诡偶】撕成了碎片。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此刻,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里充满了惊恐和难以置信。
因为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一个他以为此生再也听不到的,如银铃般清脆的声音。
“爸爸?”
舞台那厚重的天鹅绒幕布,不知何时,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地拉开了一道缝隙。
缝隙里,没有想象中的黑暗,而是一片柔和的、温暖的光。
光芒中,一个小小的身影,正怯生生地站在那里。
那是一个大约七八岁的小女孩,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连衣裙,扎着两个羊角辫。她的眼睛很大,很亮,像两颗浸在水里的黑葡萄。
她就那么看着王海,眼神里带着一丝困惑,一丝委屈。
“爸爸,我好冷啊……”
“囡囡……”王海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眼泪瞬间决堤。他伸出手,踉踉跄跄地就想往前走,却被身旁的老方死死拉住。
“王海!那是假的!是幻觉!”老方急得大吼。
可是,王海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他的整个世界里,只剩下了那个小小的身影。
“爸爸,那天……我好疼啊……”小女孩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那些铁家伙……好可怕……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救我?”
这句质问,像一柄烧红的铁锥,狠狠地刺进了王海的心脏。
他痛苦地嘶吼起来,用头撞着地面,发出“咚咚”的闷响。“我没用!是爸爸没用!是爸爸没本事!”
“可是……那个大哥哥不是很厉害吗?”小女孩歪了歪头,天真地指了指陆尘,“他能放出金色的光,他能打跑怪物。爸爸,你为什么不求他?你为什么不变得像他一样强?”
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尖锐,越来越不像一个孩子。
“如果你有更强的力量,如果你不相信那些没用的‘守护’,如果你也去拥抱那些黑色的东西,我是不是……就不用死了?”
“力量!力量!你为什么没有力量来保护我——!!”
最后那声凄厉的质问,不再是小女孩的声音,而是无数个声音的重叠,尖锐刺耳,仿佛能撕裂人的耳膜!
王海的精神,在这一刻,彻底崩溃了。
他双眼翻白,口中涌出白沫,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而笼罩着所有人的金色光罩,在王海信念崩塌的瞬间,发出了“咔嚓”一声脆响,一道清晰的裂痕,出现在光罩的顶端!
裂痕出现的刹那,外界那股冰冷、绝望的精神压力,立刻如同潮水般从缝隙中涌了进来。
“啊!”
幸存者们再次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光罩内摇摇欲坠的防线,眼看就要全线溃败。
“看到了吗,陆道长?”魏长卿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胜利者的悠然,“这就是你的‘守护’。不堪一击。你给了他们希望,却无法给予他们抚平创伤的力量。你的希望,最终只会变成更猛烈的毒药,让他们在悔恨中万劫不复。”
“现在,你还要继续你那可笑的坚持吗?”
陆尘没有去看倒下的王海,也没有去修补那道裂痕。
他只是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望向那道幕布的缝隙,望向那个已经消失的小女孩幻象。
他缓缓地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所有的喧嚣和哀嚎。
“你错了。”
魏长卿的笑声顿了一下。
“我哪里错了?”
“你以为,力量的意义在于消除痛苦。”陆尘的声音平稳如初,像一条在磐石间流淌的溪流,“但你不知道,痛苦,是无法被消除的。它是生命的一部分,是每一个生灵都必须背负的行囊。”
他转过头,目光扫过那些在痛苦中挣扎的幸存者,眼中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沉的、平等的注视。
“王海的痛苦,不是因为他不够强。而是因为他爱着他的女儿。这份爱,不会因为他变得再强而减少分毫,他的痛苦,也就永远不会消失。”
“你所谓的拥抱混乱,驾驭绝望,不过是自欺欺人。你只是用一种更大的痛苦,去麻痹另一种痛苦。你不是在驾驭它,你只是变成了它的一部分,变成了痛苦本身。”
陆尘的声音,让那些幸存者们混乱的思绪,出现了一丝清明。他们停止了嘶吼,愣愣地听着。
“我所说的守护,并非是构筑一个没有痛苦的虚假天堂。”陆尘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被老方抱在怀里,已经昏迷过去的王海身上。
“守护的意义,是在明知痛苦永远不会消失的前提下,依然选择站起来,背负着这份痛苦,继续前行。”
“守护的意义,是让活着的人,能够带着逝者的那一份,去看这个世界。是让我们在每一次被黑暗击倒时,心中还能记起,曾经有人用生命,为我们点亮过一盏灯。”
他的话语,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高深的大道理。
他只是在陈述一个最朴素的事实。
“人性的光辉,确实微弱。它不像诡异那般毁天灭地,也不像你的剧本那般玩弄人心。”陆尘缓缓站起身,他身上那本已黯淡到极致的金色光晕,在这一刻,竟重新散发出温润的光芒。
那光芒,并非源于他消耗的道行,而是源于他此刻坚不可摧的信念。
“但正是这微弱的火种,一代代传递下去,才让我们在经历了上千年的黑暗之后,依然没有彻底沦为野兽。”
“它很脆弱,但它……不会熄灭。”
“只要还有一个人,愿意为另一个人,点燃自己心中的薪火。这份光,就是永恒。”
陆尘伸出手,食指凌空一点。
一缕纯粹的、凝练到极致的金色光芒,从他的指尖飞出,没有射向幕布后的魏长卿,而是轻柔地,落在了王海的眉心。
那不是【守神清心符】,而是陆尘以自身道心,凝聚的一点“薪火之种”。
昏迷中的王海,身体猛地一颤。他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一行清泪,从他的眼角滑落。
他仿佛做了一个梦。
梦里,没有可怕的机械诡偶,没有冰冷的废墟。只有一片温暖的向日葵花田。他的女儿,就在花田里,冲着他开心地笑着,用力地挥着手。
她没有说话,但王海读懂了她的眼神。
那眼神里没有责备,没有怨恨,只有一句话。
“爸爸,活下去。”
光罩上那道狰狞的裂痕,在这点薪火之种点燃的瞬间,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地弥合了。
剧院内,魏长卿那志得意满的笑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
一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压抑的死寂。
陆尘知道,第一幕,落下了。
而接下来,将是魔王亲自登场的,狂怒的反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