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发出了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的尖啸,然后猛地停了下来。
惯性让车厢里的人东倒西歪,挤在恶臭垃圾堆里的幸存者们发出一阵惊呼和呻吟。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侧面的装甲门便“哐当”一声,粗暴地滑开了。
一股冰冷的、带着泥土和腐草气息的风,猛地灌了进来,瞬间冲散了车厢内令人作呕的污浊空气。门外,不再是城市地下那熟悉的钢铁与黑暗,而是一片无边无垠的、压抑的铅灰色。
“下车。”
一个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电子合成音,从车厢顶部的扩音器里传来,显然是列车自带的系统。
幸存者们愣住了,一时间竟没人敢动。
“警告。‘废料’倾倒程序启动。十秒后,车厢将进行高压清理。”
这句催命符般的话,让所有人瞬间清醒过来。他们连滚带爬,争先恐后地从那堆垃圾里爬出来,跳下了列车。
陆尘被萧月和老方搀扶着,最后一个下来。他双脚刚一落地,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体内的诡则之力像是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在他虚弱的道基上疯狂冲撞。他闷哼一声,强行稳住身形,抬头望向这个全新的世界。
天空是永恒的铅灰色,看不到太阳,也看不到云层,就像一块巨大而沉重的铁幕,压在头顶,让人喘不过气来。大地是贫瘠的黑褐色,龟裂的地面上,零星地生长着一些扭曲的、如同枯骨般的怪异植物。视线所及之处,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只有一望无际的荒凉。
“呜——”
地心列车发出一声沉闷的汽笛,那扇装甲门缓缓关上。这条钢铁巨蟒,没有丝毫停留,再次启动,沿着那条不知通往何方的铁轨,轰隆隆地驶向远方,最终消失在地平线的尽头。
它把这五十多名幸存者,像一袋真正的垃圾一样,抛弃在了这片死寂的天地之间。
短暂的死寂之后,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欢呼。
“我们出来了!”
“我们真的出来了!自由了!”
一个年轻人激动地跪倒在地,亲吻着这片贫瘠的土地。劫后余生的狂喜,冲淡了环境带来的压抑感。他们终于摆脱了【铁律】的阴影,摆脱了那座令人窒息的逻辑囚笼。
然而,陆尘的脸上,却没有丝毫喜色。他闭上眼睛,仔细地感受着。
风中,有声音。
那不是风吹过枯草的声音,也不是沙石滚动的声音。那是一种极其微弱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低语。它无孔不入,像是无数个看不见的人,在你的耳边,用最轻柔的语气,诉说着你内心最深处的秘密。
“你的伤……没事吧?”萧月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担忧地问道。
陆尘摇了摇头,睁开眼,神情无比凝重:“这里,就是【低语荒原】。”
他话音刚落,幸存者们的欢呼声,渐渐地小了下去。他们也开始察觉到了不对劲。
起初,那声音还很模糊,像是一种错觉。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低语变得越来越清晰,越来越……个人化。
“你为什么不救我……”一个抱着孩子的母亲,突然喃喃自语,眼神变得空洞起来,“如果你当时再快一点,他就不会死了……”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旁边一个中年男人,开始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脑袋,脸上满是痛苦和悔恨。
“骗子!你们都是骗子!说好的一起走,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丢下!”一个年轻人猛地站起来,对着空无一人的前方大吼大叫,仿佛在与某个看不见的敌人对峙。
恐慌,比在地下管道里时,以更快的速度蔓延开来。但这一次,不是因为外部的威胁,而是源于他们自己的内心。
萧月脸色一变。在她的感知中,幸存者们身上那刚刚亮起的、代表着希望的金色光晕,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一层层灰黑色的、充满了绝望与痛苦的负面情绪,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地污染着他们的心神。
“大家稳住心神!不要听!”萧月大声喊道,同时催动自己【人性灯塔】的力量,试图用温暖的金色光晕去安抚众人。
然而,效果甚微。她的力量,就像投入狂风中的烛火,虽然能照亮一小片区域,却无法驱散那无边无际的黑暗。这些低语,直接作用于人的神魂,绕过了所有的物理防御。
“没用的。”陆尘的声音沙哑而虚弱,“这不是幻觉,也不是声音。这是【诡则】……是这片荒原的法则。它会勾起你最痛苦的记忆,放大你最深的恐惧,直到你的心神被彻底吞噬,变成它的一部分。”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那个最先发狂的中年男人身边的空间,开始微微扭曲。一团模糊的、由阴影构成的影子,缓缓地从他背后的地上浮现出来。那影子没有固定的形态,像一团流动的墨迹,但它散发出的气息,却充满了极致的恶意与悲伤。
【回响之影】。
荒原上最常见,也最致命的诡异之一。它没有实体,无法被物理攻击伤害,唯一的食粮,就是生物的负面情绪。
那团【回响之影】扭动着,幻化成一个女人的模样,正是那个中年男人死去的妻子。
“为什么……你当时为什么要松手……”影子女人的声音,充满了哀怨,直接在他的脑海中响起。
“不!不是我!我没有!”男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抱着头瘫倒在地,浑身剧烈地抽搐起来。他身上的生命气息,正在被那团影子飞快地吸走。
一时间,仿佛起了连锁反应。
一个又一个幸存者的身边,都开始浮现出类似的【回响之影】。它们化作死去的亲人、曾经的仇敌、或是内心最恐惧的怪物,用最恶毒的语言,一遍遍地撕扯着他们的精神防线。
整个队伍,瞬间陷入了崩溃的边缘。
“陆尘!”萧月急得满头大汗,她拼尽全力维持着光晕,但只能勉强护住身边的几个人。
陆尘看着这如同地狱般的一幕,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知道,再不出手,这支队伍今天就要全军覆没在这里。
他一把推开搀扶着他的老方,踉跄着走到人群中央。他没有去看那些疯狂的幸-存者,也没有去看那些狰狞的诡影,而是直接盘膝坐下。
他从怀里,摸出了一张空白的、由上等符纸制成的符箓。这张符纸,是他身上仅存的几张高阶符纸之一,珍贵无比。
他没有用血,也没有用墨。
他并指如剑,指尖亮起一抹微弱但无比纯粹的金色光芒。
“以德为墨,以愿为笔……”他低声念诵着,声音里带着一种燃烧般的决然。
这是【守神清心符】的最终法门,也是最耗费本源的法门。每一次施展,都是在燃烧自己的道行,削减自己的根基。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强行施展,无异于饮鸩止渴。
但,他别无选择。
他的指尖,在那张空白的符纸上,缓缓地、坚定地划过。
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但在场的萧月,却清晰地“看”到,一股股金色的、由陆尘最本源的“德行”与“守护之愿”凝聚而成的能量,正在被强行从他的道基中剥离出来,烙印在那张无形的符纸之上。
陆尘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的脸色,从苍白变成了死灰,嘴唇甚至泛起了一丝青紫色。体内的那缕【诡则】之力,失去了大部分道法的压制,开始疯狂地侵蚀他的五脏六腑。
他咳出一口血,不是黑色,而是带着一丝黯淡金芒的鲜红。那是他的本源道血。
但他下笔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一个又一个玄奥的符文,在无形中构建、成型。那张符纸上,散发出的波动越来越强,越来越神圣。
“萧月!”陆尘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了血丝,他低吼道,“就是现在!用你的力量,把他们的心神……拉回来!”
萧月早已准备就绪。她重重地点了点头,双眼一闭,将自己【人性灯塔】的力量,催发到了极致。
“回来——!”
她的心中,发出一声呐喊。
一道温暖而坚韧的金色光晕,不再是柔和的守护,而是像一道道无形的锁链,瞬间扩散开来,精准地连接上了每一个陷入疯狂的幸存者。
与此同时,陆尘手中的符箓,也终于完成。
他没有丝毫犹豫,将那张承载着他道行与信念的符箓,猛地向前一拍。
“燃!”
轰——
符纸无火自燃,爆发出万丈金光。
那光芒,不像太阳般炽烈,却比太阳更温暖,更纯粹。它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如春风化雨,瞬间席卷了方圆百米的范围。
在这片金光的笼罩下,一个临时的【安宁道域】,形成了。
那些狰狞的【回响之影】,在接触到金光的瞬间,发出了无声的尖啸。它们那由纯粹负面情绪构成的身体,如同冰雪遇上了烈阳,迅速地消融、蒸发。
空气中那些无孔不入的低语,也被这股神圣的力量彻底净化,消失得无影无踪。
陷入疯狂的幸存者们,在萧月那股力量的牵引下,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他们的神智,被一点点地从痛苦的回忆深渊中,拉了回来。
他们迷茫地睁开眼,看着周围那片温暖的金色光晕,脸上的癫狂和痛苦,渐渐被一种安宁所取代。
几秒钟后,金光散尽。
那张【守神清心符】,已经化为飞灰。
周围的【回响之影】,也消失得一干二净。天地间,只剩下风声,那侵蚀心智的低语,暂时被驱散了。
危机,解除了。
“噗——”
陆尘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整个人向前栽倒下去。
“陆尘!”
“陆先生!”
萧月和老方同时惊呼,冲了过去,将他扶住。
陆尘已经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断绝。他的身体冰冷,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只有眉心处,还顽强地亮着一点微弱的金光,那是他道基未灭的最后证明。
幸存者们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又看了看自己。他们虽然精神萎靡,但都活了下来。
他们终于明白了。
原来,逃出【黑岩巨城】,不是结束,而仅仅是一个开始。
这片广袤的荒原,远比他们想象中更可怕。这里的危险,看不见,摸不着,却能直抵人心,将你最引以为傲的理智,撕得粉碎。
他们也终于明白了,那个一直沉默寡言、看起来有些冷漠的年轻人,为了守护他们,究竟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劫后余生的庆幸,瞬间被一种沉甸甸的、名为愧疚和感激的情绪所取代。
“快……快找个地方躲起来……”老方声音颤抖地说道,他背起已经昏迷的陆尘,“这里的诡异,被赶走了一波,很快就会有第二波!”
众人如梦初醒,七手八脚地搀扶着伤员,跟在老方身后,向着不远处一片嶙-峋的怪石堆跑去。
铅灰色的天空下,这支小小的队伍,显得如此脆弱,如此渺小。
他们刚刚踏上这片荒原,就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也上了最残酷的一课。
在这【残道纪元】,真正的战场,不在别处,就在每个人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