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海深处,因果乱流的咆哮足以撕碎任何神魂。
陆尘的意识如同一叶孤舟,在风暴中飘摇,随时可能倾覆。那源于世界崩塌的宏大痛苦,如同无形的巨浪,一遍遍地拍打着他,试图将他拖入永恒的沉沦。
古老意志的警告言犹在耳——寻得锚点,方可归航。
何为锚点?
第一个浮现在他眼前的,是【力量】。
一面巨大的镜子在他面前展开,镜中,他身着万法道袍,端坐于九天之上。脚下,是臣服的九城盟约,是跪拜的芸芸众生。他一念之间,可令山河变色;一语出口,可定万世法则。魏长卿之流,不过是他弹指间便可碾死的蝼蚁。这世间再无诡异,再无抗争,只有他绝对的、永恒的意志。
这是孤独的、至高无上的力量。只要他伸出手,将这个念头作为自己的锚点,他便能瞬间凝聚神魂,拥有前所未有的威能。
诱惑,如跗骨之蛆,悄然滋生。
然而,陆尘只是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那双眼睛里,没有喜悦,没有悲悯,只有一片冰冷的、如同【逻辑天网】般的死寂。他守护了一切,却也因此失去了与一切的连接。
“这不是我的道。”
一个念头升起,镜面应声破碎。力量的幻象,消散于风暴之中。他所求的,从来不是驾驭众生的力量,而是赋予众生守护自己的力量。
紧接着,第二个锚点浮现——【知识】。
镜海翻腾,无数上古典籍、符文奥秘、天地至理化为璀璨的星河,将他环绕。整个【通天箓】的奥秘,毫无保留地在他面前展开。他看到了世界的起源,看到了法则的尽头,看到了每一个生灵过去与未来的所有轨迹。他可以成为全知者,成为【道】本身,超越生死,永恒不灭。
只要他愿意,他可以舍弃这具凡人之躯,舍弃那些琐碎的情感,与这终极的智慧融为一体。
陆尘的意识有片刻的沉醉。对任何求道者而言,这都是无法抗拒的终极诱惑。
但他很快便清醒过来。他“看”到自己化身为一道无悲无喜的规则,冷漠地注视着萧月在绝境中挣扎,注视着柳扶风为守护他而耗尽心血,注视着幸存者们在黑暗中哭泣。他知晓一切,却无法再感受到任何东西。
“知,若不能行,与顽石何异?”
陆尘的念头无比坚定。他修道,是为了入世,而非出世。他要掌握知识,是为了用它来守护那些温暖的人间烟火,而不是为了成为一个冰冷的旁观者。
知识的星河,随之黯淡,崩解。
最后的,也是最猛烈的诱惑,轰然降临——【仇恨】。
镜海化为一片血色。何晏、魏长卿、九城盟约……所有伤害过他、伤害过他在乎的人的面孔,都在血海中沉浮。一股暴虐的情绪从他神魂深处涌起,一个声音在嘶吼:毁灭他们!净化他们!让所有罪恶都付出代价!让这个腐朽的世界在烈焰中重生!
这股力量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酣畅淋漓。仇恨,是黑暗中最明亮的火焰,足以支撑任何濒临崩溃的灵魂。
陆尘的意识,在这股火焰的灼烧下,几乎要被点燃。
但就在这时,一缕微弱却异常坚韧的光,从血海的另一端传来,轻轻地触碰了他。
那不是任何宏大的法则,也不是任何强大的力量。
那是一双眼睛。
一双在【逻辑天网】的冰冷数据流中,几乎被抹除存在,却依旧选择相信他的眼睛。萧月的眼神,穿越了时空,映入了他的道心。
紧接着,是第二缕光。
那是柳扶风。她沉默地站在静室中,将自己微薄的灵力渡入阵法,她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仿佛守护他,已是融入骨血的本能。
然后,是第三缕,第四缕……无数的光点,从四面八方亮起。
那是老方紧握扳手的粗糙双手,是赵毅单膝跪地时决然的背影,是少年阿木为了守护妹妹而点燃的第一缕【护道灵光】,是传道殿内,那些刚刚学会【守心吐纳法】的幸存者们,在恐惧中依旧努力观想着人性光辉的、笨拙而又认真的模样……
这些光,微弱,渺小,如同风中残烛。
但它们汇聚在一起,却形成了一片足以照亮整个血色镜海的、温暖的星空。
【薪火】。
原来,这就是薪火。
陆尘忽然明白了。
他的锚点,从来不是力量,不是知识,更不是仇恨。那些都是“我”的延伸,是向内的求索,是孤独的道。而他的道,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自己。
他的锚点,是他在这个冰冷绝望的纪元里,所建立的每一个【连接】。
是萧月毫无保留的信任。
是柳扶风不问缘由的守护。
是那些愿意追随他的道、在废墟之上重新燃起希望之火的……每一个普通人。
他们,才是他存在的意义。
他不是孤舟,他的身后,承载着一整片星空。
“我……回来了。”
陆尘的神魂,发出了回归的宣告。
那片由无数愿力光点组成的星空,仿佛听到了他的呼唤,瞬间向他汇聚而来。它们不再是遥远的星辰,而是化作了一艘由光芒与希望铸就的、坚不可摧的方舟,将他稳稳地托起。
【薪火为舟,愿力为锚】。
他驾驭着这艘方舟,不再畏惧,不再躲闪,毅然决然地,迎着那足以撕碎一切的因果乱流,冲了过去!
……
现实世界,静室之内。
柳扶风的身体已经摇摇欲坠,她的脸色惨白如纸,七窍都渗出了丝丝血迹。她的灵力早已耗尽,此刻完全是凭借着一股不屈的意志,在燃烧自己的神魂,苦苦维持着阵法的运转。
“不行了……萧月……准备……”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眼前的景象已经开始模糊。
萧月的心沉到了谷底,她正要上前接替柳扶风,哪怕代价是与她一同魂飞魄散。
就在这时——
嗡!!!
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天地初开的宏大韵律,毫无征兆地从静室中央爆发开来!
原本光芒即将熄灭的符文阵法,在这一刻,仿佛被注入了无穷无尽的能量,瞬间绽放出比太阳还要璀璨的光芒!那躺在陆尘身旁的神秘少女【道一】,她的【先天道体】如同一个被激活的无底漩涡,疯狂地汲取着虚空中的灵气,再经过某种玄奥的转化,化为最本源、最纯粹的生命精气,通过那道金色的光带,源源不断地涌入陆尘的体内。
陆尘那具早已“崩解”、如同朽木般的躯壳,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惊人的变化。干瘪的皮肤重新变得饱满,苍白的发根泛起了乌光,一道道细微的伤口自行愈合,破碎的经脉在生命精气的滋养下,如同春日里发芽的柳枝,开始重新生长、连接。
更令人震撼的,是整个太虚观的变化。
山腹中的地脉灵气,仿佛受到了帝王的召唤,从沉睡中苏醒,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涌、咆哮!整座浮空山都开始微微震动,山体上的草木疯狂生长,枯萎的花朵在瞬间绽放。观内所有正在修行的追随者们,都感觉到一股温润平和却又浩瀚无边的灵气扑面而来,仅仅是吸上一口,就感觉修为瓶颈都隐隐有了松动的迹象!
“这……这是……”柳扶风和萧月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如同神迹般的一幕,震撼得说不出话来。
在这场灵气共鸣的最中心,陆尘的手指,轻轻地动了一下。
随后,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没有了之前的沉静与内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仿佛容纳了整片星空的深邃与平和。目光所及,万物仿佛都失去了秘密,一切法则的流转,一切因果的脉络,都清晰地倒映在他的瞳孔深处。
道主归来。
……
传道殿外,此刻却是一片剑拔弩张。
一名身着华贵丝绸、面容倨傲的使者,正趾高气扬地站在赵毅和他麾下的【外门护法】面前,高声宣读着一份烫金的卷轴。
“……奉【风雪堡】自治议会之命,特此通告!尔等太虚观,来历不明,妖言惑众,扰乱纪元秩序。现,限尔等于三日之内,交出名为【通天箓】之上古妖法,并解散所有门徒,听候我风雪堡发落。若敢违抗,我堡三十万大军,必将踏平此山,玉石俱焚!言尽于此,望尔等好自为之!”
使者念完,一脸轻蔑地将卷轴扔在地上,用鼻孔看着眼前这些在他看来不过是乌合之众的“护法”。在他身后,是数十名气息彪悍的旁门修士,正虎视眈眈,散发着毫不掩饰的威压。
赵毅的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握着剑柄的手背上青筋暴起。若非萧月之前有令,让他克制,他早就一剑将这狂徒的脑袋砍下来了。
“欺人太甚!”
“真当我们太虚观无人了吗!”
周围的幸存者们也是义愤填膺,但面对那些散发着危险气息的旁门修士,却又不敢上前。
就在这气氛紧张到极点的时候,一个平和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
“让他进来。”
众人回头,只见陆尘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静室门口,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青色道袍,面色平静,看不出丝毫的伤势。
“陆先生!”
“观主!”
所有人,包括赵毅在内,都露出了狂喜与难以置信的神色,纷纷行礼。
那名使者看到陆尘,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但很快又被倨傲所取代。他整理了一下衣袍,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昂着头颅,仿佛是在等待陆尘的跪拜。
陆尘没有理会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一眼。
仅仅是一眼。
没有杀气,没有威压,甚至没有任何情绪。
那名使者脸上的倨傲瞬间凝固,接着,他的瞳孔急剧收缩,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双腿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最后“噗通”一声,竟是直接瘫软在地,屎尿齐流,口中发出无意识的、如同野兽般的哀鸣。
他身后的那些旁门修士,更是如遭雷击,一个个脸色煞白,连连后退,仿佛看到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不可名状、不可理解的……天道化身。
陆尘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
他收回视线,仿佛只是看了一眼路边的尘埃。
他没有对那名使者说一句狠话,也没有看那些惊恐的旁门修士。他只是转向身旁早已激动得热泪盈眶的萧月,以及快步赶来、满脸愧疚与坚毅的赵毅,平静地下达了他回归之后的第一道敕令。
“传道天下。”
“凡有向道之心者,不问出身,不问过往,皆可入我山门。”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如同暮鼓晨钟,振聋发聩。
“此为,燎原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