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晨露还未干透时,苏凌的玄色裙裾已扫过汉白玉阶。
她手中那卷泛黄的《海上杂症考》在晨光里泛着陈旧的墨香,殿门铜环上盘踞的饕餮兽首在她指尖冰凉的触碰下,似有若无地哼出一声闷响。
陛下召邓提督议政,医女苏凌求见。她的声音像碎冰落进玉盘,清冽得让廊下侍立的小黄门打了个寒颤。当破天荒的朱笔在水师布防图上划出最后一道弧线时,苏凌正跪在冰凉的金砖地上,将那卷古籍举过头顶。
水师初建,将士多为内陆农家子弟。她垂着眼帘,长睫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臣女愿往东南海疆,编纂海事医典。
御案后的帝王停下笔,狼毫在明黄奏章上晕开一小团墨渍。三个月前太医院那场风波犹在眼前——这个总着一身素衣的女子,竟敢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用银针刺破了太后昏迷三日的百会穴。此刻她纤瘦的肩膀微微绷紧,却比金銮殿上那些叩请封赏的将军们更显孤绝。
半月后,泉州港的咸风灌进邓沧海的将袍时,苏凌正蹲在滩涂上解剖海蛇。 银质解剖刀划开暗青色的蛇腹,她戴着鹿皮手套的手指精准挑出毒腺,海腥味混着草药气息在简陋的帐棚里弥漫。帐外传来水手们压抑的呕吐声,邓沧海捻着花白的胡须站在帐口,看着这个比瓷器还易碎的女子,将蛇毒样本滴进不同的药汁里。
苏医女,老提督的战靴陷进沙里半寸,昨日又有七个后生晕船晕厥,随军郎中只敢喂生姜片。
苏凌没抬头,镊子夹着的毒牙在阳光下闪着幽蓝:让他们枕着苍术香囊,每日卯时用薄荷油揉按内关穴。她忽然起身掀开帐帘,海风立刻卷着暴雨砸进来,现在带破天荒去看那些溺水的伤兵。
暴雨中的校场上,十二具湿漉漉的尸体正在木板上一字排开。 苏凌跪在最末那个还有微弱鼻息的少年身旁,手指按上他颈侧的人迎穴。当她解开少年湿透的号衣时,周围骤然响起抽气声——他左肋的伤口还在汩汩冒血,咸水浸泡过的皮肉已经泛白肿胀。
烈酒烧刀。苏凌的声音裹着雨水砸在青铜盆里,火星溅上她苍白的脸颊。邓沧海亲眼看着她用烧红的军刀剜去腐肉,银针刺入气海、关元诸穴止血,最后敷上带着奇特香气的黑色药膏。当少年喉间发出第一声呻吟时,天边恰好裂开一道金色的光缝。
这是龙血竭与海螵蛸制的金疮药。苏凌将剩余的药膏收进瓷瓶,让所有带伤的水手每日换药,伤口不可碰海水。她转身走向下一具,玄色裙摆在水洼里拖出长长的墨痕,还有三个能救。
三个月后的望月之夜,苏凌的帐棚里堆满了写满字迹的竹简。她将最后一片刻着药方的竹片编进书简,窗外忽然传来熟悉的咳嗽声。邓沧海抱着个昏迷的疍家少年冲进来,月光照亮少年脖颈处蔓延的紫黑色皮疹。
是瘴气!老提督的声音发颤,昨天还跟着船老大撒网的娃子......
苏凌的手指搭上少年滚烫的脉搏,另一只手已经翻开摊在案头的《岭南瘴疟论》。帐内铜灯的火苗突然窜高,映得她眼下的青黑格外分明——为了赶在台风季前编完医典,她已经三夜未曾合眼。
取青蒿汁三升,配滑石、甘草煮药。她忽然扯下腕上的银镯,在烛火上烧得通红,按住他,破天荒要放血排毒。
当第一缕晨光爬上《海事医典》的封面时,泉州港的号角突然凄厉地响起。 苏凌将最后一卷竹简用红绳系好,封面上苏凌手着四个字的墨迹尚未干透。帐外传来密集的脚步声,邓沧海掀帘而入,玄甲上还沾着晨露。
陛下南巡,已到十里外的码头。老提督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激动,他说要亲自为水师将士授旗。
苏凌将医典放进樟木箱,指尖抚过冰凉的箱锁。三个月来,她走遍了闽浙沿海的渔村,在台风眼里抢救过落海的渔民,在瘟疫蔓延的岛屿上焚烧过染病的衣物,甚至冒险潜入暗礁密布的浅滩采集治疗坏血病的海藻。那些被她从鬼门关拉回来的水手们,至今不知道这位总是冷着脸的医女,会在深夜对着星空默写药方时,悄悄红了眼眶。
码头的朝阳将海水染成熔金时,破天荒的龙舟正劈开浪涛而来。苏凌站在邓沧海身后,看着那个身着玄色龙袍的帝王踏上栈桥。当邓沧海将那部线装的《海事医典》呈上去时,她忽然注意到帝王袖口沾着的墨渍——和那日紫宸殿奏章上的一模一样。
此书共分八卷,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被海风送向龙舟,载有晕船、溺水、金疮、瘴气等三十二种海事病症,附验方二百三十七首。
破天荒翻开泛黄的书页,指腹抚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批注。在溺水急救那一页,他看见几处墨迹被水晕染开,像是有人在泪水中写就。抬眼时,那个总爱穿玄色衣裙的女子正望着远方的归航渔船,海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苏医女可知,帝王的声音穿过喧嚣的海浪,你这双手,比朕的尚方宝剑更能护国安邦。
苏凌没有回头,只是将药箱上的铜锁扣得更紧。箱子里,新采的薄荷与苍术正散发着清冽的香气,像是在诉说着那些被海风铭记的日与夜——那个高冷的女子,如何用银针和草药,在波涛汹涌的南海上,为一支新生的水师撑起了一片无声的晴空。
当水师的战旗在朝阳里猎猎展开时,没有人看见苏凌垂在袖中的手,正悄悄攥着一枚磨得光滑的铜钱。** 那是泉州港那个被救活的少年,趁她不注意塞进药箱的谢礼,上面用红绳系着小小的香囊,装着晒干的金银花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