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内的寂静持续了很久,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那对母女带来的、绝望而沉重的气息。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板投下了阴影,却无法驱散那份弥漫在空气中的压抑。桌上那个厚厚的信封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个人的视线里。
月清眠看着白夜。他依旧站在那里,身姿挺拔,侧脸冰冷,但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碎裂。
不是愤怒,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更陌生的东西——像是一个习惯了黑暗的人突然被强光刺痛,又像是一个精密仪器第一次接触到无法解析的数据。他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这个细微的动作落在月清眠眼里,不亚于一场地震。
她从未在白夜脸上看到过这种……类似于困扰和烦躁的情绪。
哪怕面对再强大的敌人,他也永远是那副冰冷、理智、仿佛一切尽在掌控的模样。
但此刻,他虽然没有说话,没有动作,月清眠却敏锐地感觉到,他平静的外表下,正涌动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更无法掌控的陌生情绪。就像一潭死水被投入石子,那些他从未处理过的、关于后果的涟漪,正在他的情感世界里艰难地扩散。
林洋也察觉到了白夜的异常。他走到白夜身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缓和一下气氛,或者像往常一样插科打诨,但看到白夜那副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样子,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他只是拍了拍白夜的肩膀,语气复杂地低声道:“老白……这种事情……没办法的。她们……也是可怜人。” 这句话说得干巴巴的,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他擅长处理伤口,擅长善后,擅长在阴影里游刃有余,但面对这种直击人心的、道德与因果交织的沉重,他那套圆滑处世之道也失去了作用。
他知道,白夜并非铁石心肠,只是他的情感世界太过封闭,绝大部分正常人的情感对他而言都是陌生领域。以往他执行任务,杀伐果断,后果与他无关,自然不会有任何感觉。
目标清除,任务结束,就像擦去黑板上的一个粉笔痕,不留痕迹,不论对错,不问原因。但这次,那血淋淋的后果直接找上门来,以一种最直观、最残酷的方式,展示了他“手术”之后,留在世间的“创伤”。
张明远并非死在某个阴暗的角落,尸体无声无息地消失。他是以巡守司高官的身份,在一场轰动全城的风暴中,被苍白死神公开审判并处决。他的罪行被血淋淋地摊开在阳光之下,他的家庭、他的妻女,也因此被赤裸裸地暴露在公众的视野和道德的审判席上。
更关键的是,这对承载着罪恶后果的母女,竟然阴差阳错地、以一种最直接、最无法回避的方式,找到了这里,将那份由白夜亲手执行的终极判决所带来的、血淋淋的、持续发酵的后遗症,直接、毫无缓冲地怼到了他的眼前。
这种认知,对于习惯了在虚无与杀戮中独行的白夜而言,是陌生且令人不适的。他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感到不舒服,这超出了他已有的情感认知范围。
就像一台只编程了杀戮指令的机器,突然被输入了关于“痛苦”、“牵连”、“赎罪”这些复杂而低效的代码,系统开始出现紊乱,却找不到错误的源头,不停开始报错。
白夜没有回应林洋的话,他甚至没有看那个放在桌子上的、装着赎罪金的信封。那信封在他眼里,或许比最凶险的敌人还要难以处理。
他只是默默地转过身,朝着通往后院自己房间的走廊走去。他的脚步依旧稳定,但背影却似乎比平时更加孤寂和……沉重。那不再是杀手完成任务后的从容离去,而更像是一个被陌生情绪困扰的人,本能地想要退回自己最熟悉、最能掌控的角落。
月清眠看着白夜消失在走廊尽头,那决绝中透着茫然的背影让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泛起密密麻麻的疼。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对身旁神色复杂的林洋轻声而快速地说了一句“我去看看他”,便也迈开脚步,快步跟了上去。她的裙摆掠过干净的地板,带起一阵微弱的风,仿佛急于去抚平那片刚刚被搅乱的、冰冷的湖面。
林洋独自留在瞬间变得空荡而寂静的大厅里,环顾四周。窗外是明媚到近乎刺眼的阳光,街上车水马龙,人声隐约传来,充满了鲜活的、喧嚣的生命力。然而,酒吧内却仿佛自成一方天地,被刚才那对母女带来的绝望阴影和白夜罕见的情绪波动所笼罩,空气凝滞得让人喘不过气。
他走到那张桌子前,目光落在那个厚厚的信封上。犹豫了一下,他伸出手,将信封拿了起来。入手的感觉沉甸甸的,绝不仅仅是纸币的重量。那里面包裹着的,是一个家庭破碎后的残骸,是两个无辜灵魂余生都无法卸下的、名为罪人家属的沉重枷锁,是无法用金钱衡量的痛苦与绝望。
林洋摇了摇头,脸上惯常的玩世不恭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无奈与凝重。他小心地将信封收好,放入吧台下一个带锁的抽屉里。
这笔钱,他会尽快通过绝对可靠且匿名的渠道,转交到那些确实因为张明远的罪行而遭受重创、急需帮助的受害者家属手中。这或许是他们目前唯一能做的、微不足道的、试图在残酷因果链上打上一个补丁的举动。尽管他知道,这相对于已经造成的伤害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
做完这一切,他再次望向通往后院的那条走廊,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他知道,月清眠此刻的陪伴至关重要。或许,只有她那如同阳光般温暖而坚定的光芒,才能穿透白夜内心那片因陌生情感冲击而产生的迷雾,为他指引方向,或者至少……陪他一起,度过这段难熬的适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