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历翻过最后一页,1993年的新年钟声,在申城冬日清冽的空气里敲响。没有盛大的庆祝,林一和宋清只是在租住的小屋里,简单吃了顿饺子,算是过了年。窗外零星的鞭炮声,提醒着人们岁月的更迭,而屋内,更多的是相依为命的平静。
年后,红星厂迎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机遇。一家新落户浦东的台资音响设备厂,正在寻找本地元件供应商。他们的要求比内地乡镇企业高出一大截,对元件的精度、一致性和稳定性都有严格标准。
消息传到林一这里,他立刻意识到,这是一个让红星厂摆脱低端竞争、切入更优质客户群体的绝佳机会。
他亲自带队,拿着精心准备的样品和检测报告,上门洽谈。台资厂的采购经理是个四十岁左右、神色严谨的台湾人,姓陈。他仔细检查了红星厂的样品,又对比了检测数据,脸上看不出喜怒。
“林厂长,你们的样品……还不错。”陈经理放下样品,语气平淡,“但是,我们要的不是样品,是批量供货的稳定性。而且,价格方面,你们比我们现在的供应商,并没有明显优势。”
林一心里清楚,台资厂现在的供应商,很可能来自东南亚或者国内的老牌国营厂,无论是规模还是品牌,都不是红星厂能比的。
他没有在价格上纠缠,而是话锋一转:“陈经理,我听说贵厂最近有一批急单,交货期很紧,原来的供应商产能跟不上?”
陈经理目光微动,看了林一一眼,没有否认。这确实是他们目前面临的难题。
“我们红星厂虽然规模不大,但机制灵活,愿意配合客户的急单、难单。”林一语气诚恳,“如果陈经理信得过,这批急单可以交给我们试试。我们可以签订严格的质保协议,如果产品质量或者交货期出问题,我们承担全部损失。价格,就按您刚才说的那个没有优失的价格。”
他这是在赌。赌红星厂经过前期磨合,生产工艺已经稳定;赌工人们憋着一股劲,能打硬仗;更赌这批急单做好了,能一举赢得这个优质客户。
陈经理沉吟起来。林一的提议,无疑解决了他眼前的燃眉之急,而且条件苛刻,对付风险很大。他再次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过分年轻的厂长,对方眼神清澈,态度不卑不亢,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自信。
“林厂长,魄力不小。”陈经理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好!就按你说的办!这批急单,一共三万套中轴,十五天交货,质量和交货期,一丝都不能差!”
“一言为定!”林一伸出手,与陈经理用力一握。
回到厂里,林一立刻召开全厂动员会。没有空泛的口号,他直接将订单要求、时间节点、质量标准和奖惩措施摆在所有人面前。
“这是我们红星厂成立以来,接到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大单,也是我们能不能在浦东站稳脚跟的关键一仗!”林一站在车间前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我知道很难,时间紧,要求高。但是,只要我们把这单漂漂亮亮地干完,以后,我们就能跟台资厂、跟更厉害的客户做生意!大家的日子,也能更好过!”
他目光扫过台下的一张张面孔,有老师傅,有刚招进来的年轻工人,还有站在角落、眼神专注的张文远和略显紧张的老周。
“从今天起,我吃住在厂里!所有管理人员,跟我一样!车间三班倒,人停机不停!完成任务,全员发双倍奖金!出了问题,我第一个承担责任!”
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有最实际的承诺和最坚决的态度。
接下来的十五天,红星厂像是上了战场的军队。车间里灯火通明,机器二十四小时轰鸣。林一果然说到做到,搬了张行军床就住进了办公室,每天只在椅子上囫囵睡两三个小时,其余时间全都泡在车间,和技术员、老师傅一起解决生产中出现的问题,盯着每一道工序的质量。
宋清每天会来送一次饭,看着林一眼底浓重的黑眼圈和下巴上冒出的青色胡茬,心疼得不行,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将饭菜准备好,再将换洗衣服带走。
老周也拼了老命,动用所有关系保障原材料供应,确保不出一丝纰漏。张文远则带着他那个搞技术的师兄,死磕几个影响产品一致性的工艺参数,几乎不眠不休。
全厂上下,被一种破釜沉舟的气势凝聚在一起。
第十五天的傍晚,最后一箱检测合格的中轴变压器打包完毕,装上来提货的卡车。当卡车缓缓驶出红星厂大门时,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嗓子,紧接着,整个车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成功了!他们真的在十五天内,保质保量地完成了这笔看似不可能完成的订单!
老周激动地抱住林一,张文远也摘掉眼镜,用力揉了揉发红的眼睛。工人们互相击掌,脸上洋溢着疲惫却无比自豪的笑容。
林一站在欢呼的人群中,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绷了半个月的神经骤然松弛,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袭来,让他几乎站立不稳。
但他心里,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踏实和力量。
几天后,台资厂的陈经理亲自打来电话,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林厂长,厉害!这批货,质量无可挑剔,交货期分秒不差!我们老板非常满意!后续的订单,就交给你们了!”
挂掉电话,林一知道,红星厂终于凭借这一仗,在竞争激烈的浦东,真正撕开了一道口子。
然而,就在他稍稍缓口气,准备着手推动技术升级和渠道深化时,一个来自江州的电话,再次打破了他生活的平静。
电话是宋清的一个远房表姨打来的,语气焦急。
“小林啊,你快管管清清她妈吧!自从她爸走了以后,她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精神状态一直不好,前几天下楼不小心摔了一跤,虽然没大事,但一个人孤零零的,我们看着都心疼……她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是想清清的,你们现在在申城安定下来了,能不能……把她接过去?”
放下电话,林一沉默了。
他知道,宋清母亲一直是个性格内向坚韧的女人,丈夫去世的打击,独自生活的孤寂,恐怕早已将她压得喘不过气。将老人接来申城,于情于理,都是他应该做的。
但这意味着,他刚刚和宋清建立起来的、简单而平静的二人世界将被打破。婆媳关系、生活习惯的差异、居住空间的拥挤……未来可能面临的琐碎矛盾,如同一片阴云,悄然浮现在他心头。
更重要的是,他潜意识里,那个关于“家”的、由他和宋清共同构筑的脆弱雏形,似乎即将迎来一次不可预知的震荡。
晚上,林一将表姨的话,委婉地转达给了宋清。
宋清听完,愣了很久,眼泪无声地滑落下来。她想起母亲独自守在空荡荡的老房子里的身影,想起父亲去世后母亲强忍的悲痛……自责和心疼瞬间淹没了她。
“接妈妈过来吧。”她抬起泪眼,看着林一,声音哽咽却坚定,“我们不能让她一个人在那里。”
林一看着她通红的眼睛,心中那点对于未来不确定性的忧虑,瞬间烟消云散。
他伸出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好。”他只有一个字的回答,却重若千钧。
他知道,这意味着责任,意味着更复杂的生活,也意味着,他必须为这个即将变得更加完整的“家”,撑起一片更广阔、更稳固的天空。
资本的征途,实业的蓝图,在这一刻,都与“家”这个最朴素的字眼,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他别无选择,也义不容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