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黄昏,马车行至兖州与豫州交界的一处荒村。
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村中大半房屋都已倾颓,只余几间破屋勉强立着。赵铁鹰挑了间还算完整的土屋,清扫出角落,生起火堆。
方平与陆勇将马车赶进院中,卸下马匹喂草料。钱小心从车上取出干粮——硬邦邦的烙饼、咸菜疙瘩,还有一小袋炒米。
“照这速度,再有四日能到洛阳。”赵铁鹰拨弄着火堆,火星噼啪作响,“只是越往西走,路越不太平。今日在茶棚歇脚时,听说前几日有商队在这一带被劫,死了两个人。”
青罗默默嚼着饼,忽然问:“赵师傅,若是夜里有贼来袭,这屋子该怎么守?”
赵铁鹰抬头看她:“掌柜的意思是……”
“咱们一路太顺了。”青罗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自那伙饿民之后,再没遇过麻烦。这不正常。”
钱小心不解:“没麻烦不正常吗?”
“太好就不对。”青罗起身走到窗边,“咱们两辆马车,四个大人两个半大小子,看着就像肥羊。这一路太平得……像是有人故意清了道。”
话说到这份上,众人都明白了。
赵铁鹰神色凝重起来:“掌柜的怀疑有人盯上咱们了?”
“不是怀疑,是确定。”青罗转身,“从出徐州第三天起,我就觉得有人跟着。有时是路边的货郎,有时是同路的行商——总有人不远不近地缀在后头。”
夏含章脸色微白:“那今晚……”
“今晚他们也该动手了。”青罗从包袱里取出短刃,“荒村野地,四下无人,正是好时机。”
赵铁鹰立刻起身:“我去布置。”
“等等。”青罗叫住他,“赵师傅,若来的人多,咱们硬拼不过,得用巧劲。”
“怎么用?”
青罗蹲下身,用树枝在地上画起来:“这屋子前后两门,咱们守后门。前门虚掩,门后设绊索。他们若从前门进,先绊倒两个。咱们从后门出,不往大路走,往村后林子里钻——林子里咱们个子小,比他们灵活。”
她又看向钱小心:“钱先生,你最要紧的是护好银票。真到万不得已,什么都可丢,银票不能丢。”
钱小心重重点头,将贴身内衬又检查了一遍。
方平与陆勇对视一眼,年轻的脸庞上既有紧张也有兴奋。他们都是赵铁鹰亲自挑选的,身手不错,但毕竟年轻,没经历过真刀真枪的厮杀。
“方平守前门左侧窗下,陆勇守右侧。”赵铁鹰吩咐,“听见动静不要贸然出手,等我信号。”
布置妥当,众人和衣而卧。火堆渐熄,屋里陷入黑暗,只余窗外风声呜咽。
子时前后,屋外果然传来极轻的窸窣声。
青罗睁开眼,推醒身旁的夏含章。两人悄无声息地挪到后门两侧,短刃出鞘,反握在手。
前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
月光透进来,照见三条黑影。为首那人身形矮壮,小心翼翼迈步,脚刚踏进门坎——
“噗通!”绊索猛地收紧,那人向前扑倒。
“动手!”赵铁鹰低喝。
几乎同时,青罗与夏含章从后门两侧闪出。她们没有冲向倒地的矮壮汉子,而是直扑他身后的两人——这是赵铁鹰教过的:打乱对方阵脚,先解决还能站着的。
青罗短刃直刺第二人肋下,那人仓促间举刀格挡,却不想青罗这刺是虚招——刃尖一偏,转而割向他持刀的手腕。这是她琢磨了许久的变招,结合了短兵器的灵活与后世散打的虚实变化。
“啊!”那人手腕吃痛,刀脱手落地。
夏含章则攻向第三人下盘。
她个子小,弯腰前冲,短刃斜撩对方膝弯——这是将军府武功里“地趟刀”的路子,专攻下三路。
那人抬腿欲踢,夏含章却已滚到他身侧,反手一刀割向他脚踝。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
赵铁鹰此时已制住扑倒的矮壮汉子,刀架在他颈上。方平、陆勇从窗下冲出,制住另外两人。
火堆重新燃起,照见三张惊惶的脸。都是二十来岁的汉子,虽穿着百姓布衣,但腰间鼓囊,显然藏着兵器。
赵铁鹰刀尖一挑,挑开一人衣襟——里头掉出块铁牌,牌上无字,只刻着个狰狞的兽头。
“不是永王府的。”青罗捡起铁牌细看,拧眉道,“这图案……我在临安似曾见过。”
她忽然想起,当初临安作坊出事前,曾有几个陌生人在作坊外转悠,腰间挂的就是这种兽头牌。
“谁派你们来的?”赵铁鹰刀锋微压。
矮壮汉子咬牙不言。
青罗走上前,蹲下身看着他:“你们不是兖州人。江南口音——临安来的?”
汉子瞳孔微缩。
“果然是临安。”青罗站起身,“潘师爷的人,还是江南织造的人?”
“你、你既然知道,就该明白……”汉子嘶声道,“有些路,你们走不得。”
“什么路走不得?”
“西北的路。”汉子盯着青罗,“有人不希望你们往西北去。若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青罗笑了:“若我们不回头呢?”
“那前头等着你们的,就不止我们这几个了。”
话音未落,赵铁鹰刀背一敲,汉子昏死过去。
“掌柜的,”赵铁鹰神色严峻,“既是临安来的人,杀了麻烦,放了更麻烦。”
“不杀也不放。”青罗起身,“绑结实了,扔到十里外的岔路口。能不能活,看他们造化。”
方平、陆勇依言将三人捆好,拖了出去。
屋里重归寂静,只余火堆噼啪声。
重新坐下后,夏含章才小声问:“哥哥,他们真是临安来的?”
“十有八九。”青罗将那块兽头牌扔进火堆,“牌子的样式、江南口音,都对得上。只是我想不通……他们为何要拦咱们去西北?”
钱小心沉吟道:“会不会与陈记鱼品作坊的事有关?当初临安那场风波,背后牵扯的可不止潘师爷一家。”
“有可能。”青罗盯着火焰,“但若是为了旧怨,为何等到现在才动手?咱们在徐州一年多,他们有的是机会。”
赵铁鹰忽然开口:“掌柜的,会不会……西北有什么他们害怕的东西,而我们可能会接触到?”
一语惊醒梦中人!
青罗想起离开徐州前零散收到的那些消息——关于西北军镇的变动,关于边关贸易的收紧,关于某些势力在西北的暗中布局。这些消息零散而模糊,但拼凑起来,似乎又所指。
“不管是什么,路已经走到这儿了。”青罗起身,“明日天一亮就出发,尽快赶到洛阳。到了洛阳,咱们就安全了。”
“为何?”夏含章问。
“洛阳是东都,驻军多,官府管得严。”青罗解释,“那些人敢在荒山野岭动手,却未必敢在洛阳城里闹事。况且……”
她顿了顿:“咱们在洛阳设栈点的事,该开始准备了。”
众人各自歇下。青罗与夏含章挤在一处,听着窗外风声,久久难眠。
“哥哥,”夏含章轻声说,“刚才交手时,我用的那招‘地趟刀’,好像真的有用。”
“当然有用。”青罗侧过身看着她,“将军府的武功本就不差,只是太过正统,缺了变化。咱们把那些招式拆开,加上实用的技巧,就成了咱们自己的东西。”
“可我还是紧张。”夏含章声音更低,“刀刃割进去时,手都在抖。”
“第一次都这样。”青罗轻轻握住她的手,“但你要记住,对敌之时,不是你伤他,就是他伤你。咱们不惹事,但事来了,也不能怕。”
夏含章重重点头,慢慢闭上眼睛。
青罗却睁着眼,望着屋顶破洞漏进的月光,思绪翻涌。
临安的人、兽头牌、西北的阻拦……这一切背后,到底藏着什么?
她想起了临安作坊出事时,漕帮送来的预警;青云楼售卖份额时,蹭了江彦书的会员身份,出手就是认购十个份额的漕帮堂主赵雄;她留下乘风驿,让苏慕云拉赵雄入伙,接着漕帮便推荐了江北的风云人物韩凌风来主事。
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吗?她只是有一具十六岁的少女身体,并不是只有十六岁的脑子。这些巧合的背后那人究竟是谁?是真心守护还是别有所图?
窗外,风声更紧了。
远处隐约传来狼嚎,一声,又一声,像是在为这漫漫长夜做着注脚。
而十里外的岔路口,三个被捆成粽子的人,正拼命挣扎着想要脱身。月光照见他们腰间残留的印记——那不是普通的兽头,仔细看,兽头额间还刻着个极小的“漕”字。
只是这细节,青罗他们未曾发现。
风从西北来,带着黄沙的气息,穿过重重山峦,吹进这间破旧的土屋。
前路依旧凶险,但她们知道,这一步既然踏出,便再无回头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