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珘的指尖摩挲着腰间玉佩的龙纹,那温润的和田玉触感却未能平息他眼底翻涌的暗潮。寨老们枯瘦如柴的手指攥着银质烟杆,烟锅里的水烟丝燃得噼啪作响,烟雾缭绕中,七双浑浊的眼睛死死锁住他——这个身着玄色云锦蟒袍、腰佩九螭玉带的中原人,像一块突然坠入静水潭的黑曜石,激起的涟漪让整个月苗寨都在微微震颤。檐角铜铃无风自动,发出细碎的嗡鸣,惊得梁上悬着的竹编灯笼轻轻摇晃,将众人的影子在夯土墙上拉扯成扭曲的形状。
贵人既不愿离去,大寨老终于开口,烟杆在青石板上磕出沉闷的声响,火星子溅在苔藓斑驳的地面上,便请暂居一夜。只是月苗寨的规矩,还请贵客莫要破了。枯树皮般的脸上沟壑纵横,每个褶皱里都藏着警惕,银质烟杆上盘踞的蛇形纹饰在灯火下泛着冷光。
乾珘微微颔首,玄色衣袍随着动作流淌下暗金云纹。他没有看寨老们如释重负的表情,目光掠过檐角悬挂的铜铃,声音里带着中原世家特有的矜贵:本王自会守规矩。本王轻描淡写,却让寨老们握着烟杆的手齐齐一紧。烟锅里的火星簌簌掉落,像谁心头漏跳的节拍。
闲置的吊脚楼建在寨子最边缘,三十六级青石板台阶被岁月磨得发亮,楼下二十四根木桩浸在泛着青苔的溪水里,月光照在水面时,会看见木桩根部缠绕着细密的红线。夜风穿过竹缝时会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混着远处祭坛传来的铜钹声,像是有人在暗处哭泣。两名侍卫分立左右,玄甲上的虎头吞兽纹在月色下泛着幽光,受伤的卫凛靠在竹壁上,渗血的绷带在昏暗中泛着暗红,另一名卫朔则像融入阴影的墨,连呼吸都与夜色同频,靴底沾着的苍耳子证明他方才曾穿行于密林。
这楼的原主呢?乾珘推开吱呀作响的竹窗,晚风裹挟着潮湿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窗棂上雕着的并蒂莲已有半朵朽坏。
三年前举家迁去山外了。卫凛低声道,喉间涌上腥甜,他强自咽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王爷,这吊脚楼四面漏风,防卫薄弱......属下刚才查看,屋后竹林里有新翻的泥土,像是......
越危险的地方才越安全。乾珘打断他,目光已越过层层叠叠的竹楼,定格在寨子中央那座直插夜空的建筑上。圣女竹楼通体由百年楠竹搭建,在月华下泛着玉石般的冷光,四角悬挂的青铜风铃纹着繁复的巫蛊图腾——蟾蜍吞月、蜈蚣缠蛇、蝎子抱尾,此刻却诡异地静止着,连一丝风都穿不透那无形的屏障。楼檐下悬挂的七盏羊角灯笼明明灭灭,将竹壁上绘制的狩猎壁画映照得如同活物。
祭歌声从祭坛方向飘来,女声如泣如诉,夹在猫头鹰的夜啼与纺织娘的唧唧声里。那旋律古老得仿佛来自洪荒,每个音符都像浸过毒液的针,刺得人耳膜发麻。乾珘忽然想起幼时在皇家秘典《南疆异志》里见过的记载:南疆巫蛊之术,以声为引,可勾魂摄魄,其音如怨妇夜哭,闻之者三日内必见血光。他下意识按住腰间玉佩,那龙纹玉珏竟微微发烫,似有灵性般散出暖意。
那地窖的气息......乾珘闭上眼,眉心结印。精神力如蛛网般蔓延开来,掠过篝火旁煨酒的陶瓮(酒液里沉着整只蝎子),掠过晾在竹竿上的靛蓝土布(布角绣着避邪的雷纹),最终在祭坛下方三寸处被一股阴寒之力狠狠撞回。那感觉就像赤手触碰万年玄冰,指尖瞬间覆上一层白霜般的刺痛,连呼吸都带着冰碴子的味道。
王爷!卫凛惊呼着想上前,却被乾珘抬手制止。玄色衣袖拂过竹桌,震得桌上的粗陶碗叮当作响,碗里的米酒漾出琥珀色的涟漪。
有意思。乾珘睁开眼,眸中映着漫天星辰,长生草的药香混着尸蛊的腐臭,这月苗寨的秘密,比本王想的还要有趣。他忽然想起十年前在漠北古战场捡到的那片残破帛书,上面用西夏文写着:幽冥花开,生死同归,圣女不死,为祸苍生。当时只当是江湖谣传,如今想来,或许藏着惊天真相。帛书上的朱砂印记在记忆里愈发清晰,竟与寨老烟杆上的蛇纹隐隐呼应。
卫朔如鬼魅般出现在门口,玄色夜行衣上还沾着几片湿竹叶:王爷,查到了。阿岩,二十二岁,父亲是十年前山崩时失踪的猎手阿古拉。据说是为了采摘鹰嘴崖的血灵芝给寨老续命,结果连人带绳坠入深渊。他从怀中掏出用油布包着的物事,展开来是半块染血的兽皮护心镜,在崖底石缝里找到的,上面有狼牙箭的划痕。
血灵芝?乾珘冷笑,指腹摩挲着玉珏上的龙鳞纹路,怕不是成了某些人的替罪羊。他想起今日入寨时,阿岩脖颈处若隐若现的刺青——那是苗族勇士才有的狼头图腾,却被一道狰狞的疤痕从中劈开,像极了护心镜上的裂痕。
溪水潺潺,月光在水面碎成银箔。阿岩狠狠将手中的燧石砸进水里,溅起的水花惊飞了岸边栖息的白鹭。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别信寨老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可圣女那双看透一切的异瞳,又让他从骨髓里感到恐惧。腰间的牛角刀硌得生疼,刀鞘上刻着的家族徽记被汗水浸得发亮。
心里的火,光靠砸石头是灭不掉的。
阿岩猛地转身,短刀出鞘带起寒光,却在看清来人时僵在原地。乾珘负手立于老榕树下,玄袍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月光透过交错的枝桠,在他脸上刻出明暗不定的纹路,像极了寨中祭祀时画的傩戏面具。榕树气根垂落如帘,沾着夜露的水珠滴在乾珘肩头,瞬间被体温蒸腾成白雾。
你想知道你父亲的真相吗?乾珘缓缓走近,每一步都踏在阿岩心尖上,十年前那场山崩,根本不是天灾。他屈指轻弹,一枚银针擦着阿岩耳畔飞过,钉入身后的树干,惊起几只夜栖的寒鸦。
短刀落地,阿岩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想起那天寨老们反常的平静,想起圣女竹楼彻夜未熄的灯火,想起父亲失踪后突然出现在寨老们腰间的新银饰——那些银饰上镶嵌的绿松石,分明是父亲传家的矿藏特产。记忆如决堤洪水,冲垮了他十年来小心翼翼筑起的心防。
我可以帮你。乾珘伸出手,掌心悬浮着一缕淡青色气旋。那气旋中隐约可见龙影盘旋,所过之处,连溪边的鹅卵石都泛起莹润光泽,中原武学,可开山裂石,亦可......起死回生。话音未落,气旋突然化作青鸟,绕着阿岩飞了三圈,啄去他发间的一片枯叶。
磷火闪烁的瞬间,乾珘反手一掌拍向溪面。水花冲天而起,化作水幕将两人笼罩。他清楚地到那只通体透明的蛊蝶撞在水幕上,翅膀迸裂出蓝色荧光,像一颗坠落的流星划过夜空。蝶翅上的磷粉簌簌飘落,接触到水面便化作细小的冰碴。
想跑?乾珘指尖凝冰,寒气瞬间冻结了蛊蝶的翅膀。那蝴蝶在半空中挣扎片刻,化作一滴腥臭的黑血坠入溪流,激起细小的涟漪。血珠在水中并未散开,反而凝结成微型的骷髅头形状,顺着水流漂向远处的黑暗。
阿岩瘫坐在鹅卵石上,手指深深抠进石缝里:圣女的青鳞蝶......被杀死了......他看着那滴黑血在水中扩散成诡异的花纹,突然发出歇斯底里的笑,完了!全完了!我们都会被蛊神诅咒的!笑声在夜风中扭曲变形,惊得对岸竹林里传来成片的沙沙声,仿佛有无数眼睛在暗中窥视。
乾珘却望着圣女竹楼的方向,那里原本昏黄的灯火不知何时已变成刺目的纯白。他仿佛能听到青铜风铃骤然响起的清越之声,那声音穿透层层竹楼,在夜空中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整个月苗寨牢牢困住。楼顶层的窗棂后,一道素白身影凭栏而立,月光勾勒出她纤尘不染的轮廓,宛如临水照花的鬼魅。
游戏开始了。乾珘嘴角勾起冰冷的弧度,精神力如潮水般涌向那座最高的建筑。这一次,他不再掩饰锋芒,龙形气劲撞在竹楼结界上,激起漫天飞舞的竹屑,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青色暴雪。气劲余波震得附近吊脚楼的铜铃齐鸣,声浪层层叠叠,惊得寨中犬吠声此起彼伏。
竹楼顶层,素白衣裙的女子缓缓睁开眼。左瞳如琥珀,右瞳似琉璃,双瞳中央各悬浮着一朵血色曼陀罗。她指尖轻捻,窗外的竹影突然扭曲成狰狞的鬼面:中原的王爷......倒是比前几个有趣些。铜镜里映出她千年不变的容颜,唇角噙着一丝悲悯的笑意,可惜,终究是要死的。案上的青铜灯台突然爆出灯花,将她身后悬挂的百蛊图照得愈发阴森,图中蜈蚣的眼睛似乎正在转动。
夜风骤起,吹得竹楼四面的巫幡猎猎作响。乾珘站在溪畔,感受着那股磅礴的威压从高空坠落,如同天神的怒罚。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仰天长啸,龙吟声震彻山谷:本王倒要看看,是你的蛊术厉害,还是我的龙吟碎心掌更强!啸声化作实质气浪,震落枝头夜露,惊得群山回应,百兽蛰伏。
溪水中,那滴黑血突然化作万千毒虫,顺着水流向四面八方散去。乾珘知道,这场博弈,早已没有退路。要么揭开月苗寨的千年秘辛,要么,就化作这山中的一抔黄土,与那些失踪的猎手们作伴。他抬手抹去溅到脸颊的水珠,指尖触到一片冰凉——那是不知何时凝结的寒霜。
月光下,他的玄袍与远处竹楼的素白交相辉映,宛如黑与白的终极对决。而那座隐藏在地底的神秘地窖,正散发着越来越浓郁的血腥味,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祭坛方向的鼓声突然变得急促,像是在催促着某个古老仪式的开启,夜空中的星辰也开始诡异地闪烁,组成一个巨大的罗盘形状,指针正缓缓指向乾珘所在的方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