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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雾刚被朝阳揉碎在青石板的纹路里,乾珘已换了一身半旧的青布儒衫。领口和袖口磨出了细毛,腰间系着块不起眼的墨玉佩——那是他百年前从长安旧货市上淘来的寻常物件,此刻正好衬他“落魄书生”的伪装。他将长发用一根木簪松松绾起,遮住了发间几不可察的银丝,又往脸上抹了点淡色的脂粉,掩去那份因百年孤寂而显得过于苍白的面色。铜镜里的青年眉眼清俊,带着几分书卷气的怯懦,全然没了往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凛冽。

阁楼的木梯“咯吱”作响,周婆婆正蹲在院角喂鸡,见他下来便直起腰笑道:“客官这是要去镇上写生?可得早点回来,听说后晌要落雨。”乾珘拱手应着,指尖触到袖中藏着的一小块碎银——这是他特意换成的散钱,沉甸甸的带着铜锈气,是融入这市井最稳妥的信物。

栖水镇的早市已热闹起来。青石板路被往来的布鞋、草鞋磨得发亮,两侧的铺子陆续卸下门板,木轴转动的“吱呀”声与此起彼伏的吆喝声缠在一起,裹着水汽漫开。卖豆腐的老汉推着独轮车走过,木桶里的嫩豆腐颤巍巍的,上面盖着浸了水的纱布,“嫩豆腐嘞——盐卤点的老豆腐,石膏做的嫩豆腐——”的吆喝声带着吴侬软语的尾音,黏糊糊地粘在人耳朵上。乾珘往旁边让了让,鼻尖萦绕着豆腐的清香,忽然想起百年前苗疆竹屋旁,纳兰云岫也曾用石磨磨过黄豆,浆水溅在她白衣上,像开了朵细碎的白花。

他要找的“望春茶馆”在镇口的石桥边,是栖水镇消息最杂的地方。茶馆是典型的江南样式,白墙黛瓦,檐下挂着两串红灯笼,门楣上的“望春”二字被烟火熏得有些发黑。进门便是一个八仙桌,围着几个穿粗布短打的汉子,正唾沫横飞地说着重阳节去天目山打猎的事。柜台后,茶馆老板刘三胖正用一块布擦着茶碗,见乾珘进来,眯起眼打量了一番,扬声问道:“客官是外乡来的?喝什么茶?咱们这儿有龙井、碧螺春,还有本地的雨前茶,便宜实惠。”

乾珘走到靠窗的位置坐下,这里正对着“听雪小筑”的方向,抬头便能看见那院角的翠竹。“来一壶雨前茶,再要一碟茴香豆。”他将一块碎银放在桌上,“老板,麻烦添点热水。”刘三胖见他出手爽快,立刻眉开眼笑地应着,提着铜壶过来沏茶,热水注入粗瓷碗,茶叶在水中缓缓舒展,冒出淡淡的清香。

邻桌坐着两个磨剪刀的匠人,正一边喝茶一边抱怨最近生意不好。乾珘端起茶碗,轻轻吹了吹浮沫,状似无意地说道:“在下从北方来,一路南下,就属你们栖水镇最雅致。方才路过巷口,见一处‘听雪小筑’,院子打理得极干净,不知是哪位乡绅的宅院?”

其中一个匠人“嗤”了一声,放下茶碗道:“乡绅?那是苏姑娘的住处。客官是外乡人,不认得她也难怪。”另一个匠人也接话道:“苏姑娘可是咱们镇上的活菩萨,虽说是个盲眼的,医术却比城里的大夫还高明。”刘三胖正好端着茴香豆过来,闻言也叹了口气:“可不是嘛,上个月我那小孙子出疹子,烧得糊涂,城里的大夫开了药也不管用,还是苏姑娘给了几包草药,熬了汤喝下去,第二天就退了烧。”

乾珘心中一动,追问:“这位苏姑娘是土生土长的栖水镇人?看她宅院虽小,却透着几分雅致,不像是寻常人家。”刘三胖往他碗里添了点茶,压低声音道:“说起来也是个苦命人。十几年前,还是苏老郎中从河边捡回来的弃婴。那时候天刚蒙蒙亮,苏老郎中去挑水,就见芦苇丛里有个襁褓,里面裹着个女娃,眼睛闭着,气息都快没了。苏老郎中无儿无女,心善,就把她抱回了家,取名清越。”

“苏老郎中我知道,”磨剪刀的匠人接口道,“当年我爹腿摔断了,就是苏老郎中给接好的,分文不取,只收了我娘几个鸡蛋。可惜啊,三年前走了,留下苏姑娘一个人,眼睛又不方便,真是让人心疼。”乾珘握着茶碗的手指微微收紧,碗壁的温热透过指尖传来,却驱不散他心底的寒意。河边弃婴,天生目盲——这难道也是诅咒的一部分?当年他在断云崖前,亲眼见纳兰云岫的本命蛊碎裂,血咒化作黑雾将她吞噬,那句“永生永世,求而不得”不仅缚住了他,竟也让她在轮回中承受如此苦难。

正说着,门口进来一个穿青布衣裙的大婶,肩上挑着两个菜筐,筐里的青菜还带着露水。她一进门就喊道:“刘老板,来壶热茶,再要两个菜包子!”刘三胖应着,转头对乾珘道:“这是卖菜的王大婶,跟苏姑娘住一条巷,最清楚她的事。”

王大婶听见这话,挑着菜筐走到桌边坐下,接过刘三胖递来的热茶,喝了一口道:“清越这孩子,性子静,不爱说话,但心细着呢。前阵子我老伴半夜咳嗽,她不知怎么就知道了,天没亮就把熬好的药送了过来,说是听着我家窗户没关严,咳嗽声飘到了她院里。”她叹了口气,“谁家有难处,她比我们自己还清楚。上个月李木匠的媳妇生娃,大出血,稳婆都没辙了,还是她跑去扎了几针,又开了草药,才把人救回来。可你说她一个姑娘家,收点诊金也是应该的吧?她偏不,李木匠给她送了半袋米,她都推了好几次,最后实在拗不过,才收下了几个红薯。”

乾珘想起昨日在阁楼上看到的景象,苏清越的早餐不过是几个蒸糕和一碗清粥,午餐也只是简单的青菜豆腐。他袖中的钱袋沉甸甸的,里面的银子足够让她锦衣玉食,可他连送过去的勇气都没有。他怕自己这身染了百年风霜的气息,会玷污了她那份纯净,更怕她知道真相后,眼中会重现纳兰云岫当年的绝望与憎恨。

“对了,”乾珘状似随意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腕,“我昨日路过‘听雪小筑’,见苏姑娘在院外晒药,手腕上有个红色的胎记,生得像朵花似的,倒也奇特。”王大婶笑了起来:“客官看得真仔细!那胎记生得是奇,像朵彼岸花,小时候颜色可红了,苏老郎中说那是福记,能保她平安。现在淡了些,倒也还是能看清。”

福记……乾珘心中苦笑。那哪里是福记,那是纳兰云岫身为苗疆圣女的印记,是她与本命蛊契约的证明,更是他追寻百年的路标。当年在苗疆,那枚胎记在月光下会泛着淡淡的红光,纳兰云岫说,那是蛊虫的气息与她血脉相连的证明。如今这印记淡了,是不是意味着她与苗疆的过往,与他的过往,都在一点点消散?这个念头让他既松了口气,又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

喝了两壶茶,听了满耳关于苏清越的故事,乾珘起身告辞。刘三胖送他到门口,指着街对面道:“客官要是想找苏姑娘看病,直接去‘听雪小筑’就行,她每日都在院里晒药,很好找。”乾珘点点头,谢过刘三胖,转身融入街上的人流。

此时已近正午,阳光变得灼热,街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卖花的姑娘提着竹篮走过,篮子里的茉莉花和栀子花散发着清香;扎纸人的手艺人坐在铺门口,正用竹篾扎着一个纸灯笼;几个孩童拿着风车,在青石板路上追逐嬉闹,笑声清脆。这些鲜活的气息围绕着乾珘,却让他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他的世界里只有百年的孤寂,只有断云崖上的黑雾,只有眼前这个让他魂牵梦萦的盲眼女子。

他走到“听雪小筑”斜对面的一棵大榕树下,这里有一片阴凉,正好能看清院内的景象。苏清越正坐在院中的石桌旁,给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诊脉。那妇人一脸焦急,不停地抹眼泪:“苏姑娘,你快看看我家娃,这几天不吃不喝,哭个不停,可怎么办啊?”苏清越伸出手指,轻轻搭在孩子的腕间,眉头微蹙,神情专注。阳光透过榕树的枝叶洒在她身上,给她苍白的脸庞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乾珘静静地看着她,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想起当年在苗疆,纳兰云岫也曾这样为寨子里的孩子看病。那时她坐在竹屋前的石台上,身边围满了孩童,她的白衣在阳光下像雪一样耀眼,那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里满是温柔。可如今,苏清越的眼睛失去了光彩,却依旧有着同样的仁心。他拥有无尽的生命和强大的力量,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却连上前帮她递一杯水的勇气都没有。

苏清越诊完脉,轻声对妇人道:“嫂子莫急,孩子只是受了惊吓,心神不宁。我给你开一副安神的草药,熬成汤给孩子喝,再用艾草煮水给孩子洗个澡,很快就会好的。”她起身走到药柜前,摸索着打开抽屉,抓取草药。乾珘注意到,她的动作极其熟练,手指在抽屉里轻轻一捻,就能准确地抓出需要的药量。那是常年累月练习的结果,是生活赋予她的坚韧。

妇人千恩万谢地接过草药,从袖中掏出几个铜板放在石桌上。苏清越却笑着推了回去:“嫂子家里不宽裕,这些铜板留着给孩子买些点心吧。草药不值钱,就当我给孩子的见面礼。”妇人感动得热泪盈眶,再次道谢后,抱着孩子匆匆离开。

苏清越收拾好药柜,走到井边,用葫芦瓢舀起一瓢井水,洗了洗手。就在这时,几个顽皮的孩童从巷口跑过,其中一个孩子不小心撞在了“听雪小筑”的院门上,门后的一个竹匾被撞翻在地,里面晾晒的草药撒了一地。那孩子吓得脸色发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其他几个孩子也吓得跑远了。

苏清越闻声,摸索着走了出来。她没有看地上的草药,而是先走到那孩子面前,轻声问道:“小朋友,你有没有撞疼?快让我看看。”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和肩膀,确认孩子没事后,才松了口气。

“对、对不起,苏姐姐,我不是故意的。”孩子低着头,声音带着哭腔。苏清越笑了笑,摸了摸他的头:“没关系,下次跑的时候慢一点,别摔着自己。这些草药捡起来还能用,不碍事的。”她说着,蹲下身,伸出手,一点点将散落的草药捡起来。她的手指纤细而灵活,哪怕看不见,也能准确地将草药一片片拾起,放进旁边的竹篮里。

乾珘站在榕树下,看着她的动作,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阳光照在她的身上,她的身影显得那么单薄,却又那么坚韧。他多想冲过去,帮她把地上的草药捡起来,帮她把竹匾扶好,可他的脚步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怕自己的出现会吓到孩子,更怕自己身上的气息会惊扰到她。

他想起百年前的苗疆,有一次他不小心打翻了纳兰云岫用来养蛊的瓷罐,里面的蛊虫爬了一地。他吓得不知所措,纳兰云岫却没有责怪他,只是平静地蹲下身,将蛊虫一只只捡起来。那时她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的责备,只有淡淡的无奈。如今,苏清越的神情与当年的纳兰云岫如出一辙,那份包容与温和,让他的愧疚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那孩子见苏清越没有责怪他,反而还关心他,鼓起勇气说道:“苏姐姐,我帮你捡吧。”说着,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帮着捡草药。苏清越笑着点点头:“谢谢你,小朋友。”一老一小蹲在地上,认真地捡着草药,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构成了一幅温暖而宁静的画面。乾珘看着这一幕,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容,那是百年以来,他第一次感受到如此真切的温暖。

等孩子走后,苏清越将捡好的草药重新摊在竹匾上,然后坐在石桌旁,休息了片刻。她抬起头,空洞的眼睛望向天空,似乎在感受阳光的温度。乾珘看着她的侧脸,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他想走到她的面前,告诉她自己是谁,告诉她自己百年的思念与愧疚。可他最终还是忍住了,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转身离开榕树,沿着青石板路漫无目的地走着。街上的喧嚣依旧,可他的心思却全都放在了苏清越的身上。他走到一家布庄前,看着铺子里挂着的各色布料,想起苏清越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心中一阵酸楚。他走进布庄,对掌柜道:“掌柜的,给我拿一匹最好的细棉布,要最柔软的那种。”掌柜的见他衣着不俗,连忙应着,给了他一匹质地柔软的细棉布。乾珘付了钱,将棉布抱在怀里,转身向“听雪小筑”的方向走去。

走到“听雪小筑”的院门口,他却又犹豫了。他该怎么把这匹棉布送给她?说是路过顺手买的?还是说是特意给她的?他怕自己的理由太过牵强,会引起她的怀疑。他站在院门口,徘徊了许久,最终还是将棉布放在了院门口的石台上,然后悄悄退到巷口的阴影里,观察着院内的动静。

苏清越休息了片刻,起身准备进屋。她走到院门口时,脚不小心碰到了石台上的棉布。她愣了一下,弯腰摸索着将棉布拿起来,放在鼻尖轻嗅。棉布上带着淡淡的草木清香,是上好的细棉布。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疑惑,不知道这匹棉布是谁放在这里的。她对着院外轻声喊道:“有人吗?是谁把棉布放在这里了?”

乾珘躲在巷口的阴影里,听着她的声音,心脏狂跳不止。他多想应声,多想走到她的面前,可他最终还是忍住了。苏清越喊了几声,见没有人回应,便抱着棉布走进了屋内。乾珘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心中既失落又欣慰。失落的是他没能鼓起勇气与她相见,欣慰的是她收下了他送的棉布。

他转身走出小巷,沿着青石板路往阁楼的方向走去。此时已近黄昏,夕阳将天空染成了一片绚烂的橙红色,余晖洒在青石板路上,泛着淡淡的金光。乾珘看着眼前的景象,心中忽然觉得,或许这样的守望也是一种幸福。他虽然不能与她相守,不能让她记起自己,但他可以默默地守护在她身边,为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让她的生活能过得好一些。

回到阁楼,乾珘走到窗前,望着对面的“听雪小筑”。苏清越的身影出现在院内,她正将那匹细棉布晾在院中的竹竿上。夕阳的余晖洒在棉布上,将棉布染成了温暖的橙红色。苏清越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棉布的质地,脸上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容。乾珘看着她的笑容,心中一片柔软。他知道,自己做的这一点点小事,能让她开心,就已经足够了。

夜幕渐渐降临,栖水镇的灯火一盏盏亮起,如同散落的星辰。“听雪小筑”的院内也亮起了一盏油灯,昏黄的灯光透过窗纸洒出来,映出苏清越的身影。乾珘知道,她虽然看不见,但还是习惯在夜里点一盏灯,或许是为了给晚归的病人引路,或许是为了驱散心中的孤独。

他坐在阁楼的窗前,看着那盏昏黄的油灯,心中思绪万千。百年的孤寂与痛苦,在遇到苏清越的那一刻,似乎都有了意义。他知道,自己的追寻之路还很长,诅咒的阴影依旧笼罩着他,但他不会再害怕,不会再退缩。他会一直守护在苏清越的身边,做她黑暗中的一缕光,做她风雨中的一把伞,直到她愿意接受他的那一天,直到诅咒消散的那一天。

夜渐渐深了,栖水镇的灯火渐渐熄灭,只剩下“听雪小筑”的那盏油灯还亮着。乾珘依旧坐在窗前,目光紧紧锁定着那盏油灯,仿佛要透过那昏黄的灯光,看到院内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身影。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容,心中充满了希望。他知道,只要有她在,哪怕只是这样远远地看着,他也能在这百年的孤寂中,找到继续前行的力量。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了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一个男子的咳嗽声。乾珘心中一紧,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清越姑娘,在家吗?”一个沙哑的男子声音响起,“我家娘子身子不舒服,想请你给看看。”苏清越的声音从院内传来:“李大哥,你稍等,我这就来。”

乾珘走到窗边,借着月光看清了院外的男子。那是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农夫,面色憔悴,显然是赶路赶得很急。苏清越摸索着打开院门,将男子让了进来。“李大哥,快请进。嫂子怎么了?”苏清越问道,语气里带着一丝关切。“她傍晚的时候突然腹痛不止,疼得满地打滚,城里的大夫都已经睡了,我实在没办法,只能来麻烦你了。”男子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焦急和愧疚。

“李大哥客气了,治病救人是我的本分。”苏清越说着,从屋内取出药箱,“你先别急,我这就跟你去看看。”她摸索着将药箱背在背上,又拿起一根竹杖,准备出门。乾珘看着她的动作,心中一阵担忧。夜已深沉,路上漆黑,她一个盲眼女子,跟着一个男子出去,若是遇到危险怎么办?

他没有多想,立刻转身下楼,快步跟了上去。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既不会被他们发现,又能随时关注着苏清越的安全。月光洒在青石板路上,泛着淡淡的银光,照亮了前行的路。男子在前面引路,苏清越跟在后面,用竹杖探着路,脚步有些踉跄。乾珘看着她的身影,心中一阵酸楚,他多想上前扶她一把,可他又怕自己的出现会引起男子的警惕。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终于到了男子的家。那是一间破旧的茅草屋,屋内昏暗,一股浓重的草药味和血腥味混合在一起,让人有些不适。苏清越走进屋内,立刻问道:“嫂子在哪里?”男子指着里屋道:“在里面床上躺着呢。”苏清越摸索着走进里屋,只见一个妇人躺在床上,脸色苍白,额头上满是冷汗,正痛苦地呻吟着。

苏清越走到床边,伸出手,轻轻搭在妇人的腕间,然后又摸了摸妇人的腹部,神情专注。乾珘躲在屋外的阴影里,透过门缝看着屋内的景象。他能感受到苏清越身上散发出的专注与冷静,那是医者特有的气质。他想起当年纳兰云岫在万蛊窟中为他疗伤时,也是这样的专注与冷静,那时他就觉得,认真的她是最美的。

“嫂子是急性阑尾炎,幸好来得及时,若是再晚一点,怕是会有生命危险。”苏清越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凝重,“李大哥,你快去找几样东西,我需要银针、艾草和烈酒。”男子连忙应着,转身跑了出去。苏清越从药箱里取出一些草药,放在石臼里捣了起来,动作熟练而迅速。

不一会儿,男子拿着苏清越要的东西回来了。苏清越接过银针,用烈酒消毒后,快速而准确地刺入妇人腹部的几个穴位。她的动作精准无误,每一针都恰到好处。随着银针的刺入,妇人的呻吟声渐渐减轻了许多。苏清越又点燃艾草,在妇人的腹部熏烤起来,然后将捣好的草药敷在妇人的腹部,用布条包扎好。

“好了,嫂子的疼痛应该能缓解了。”苏清越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我再给你开一副草药,你熬成汤给嫂子喝,连着喝三天,应该就能痊愈了。”男子千恩万谢,从袖中掏出一个布包,里面装着几个铜板,递给苏清越:“清越姑娘,这是诊金,你收下。”

苏清越却笑着推了回去:“李大哥,你家的情况我知道,这些钱你留着给嫂子补身子吧。诊金就不用给了,以后要是有什么需要,随时来找我。”男子感动得热泪盈眶,哽咽着说道:“清越姑娘,你真是个好人,我们全家都记着你的恩情。”

苏清越收拾好药箱,准备离开。男子坚持要送她回去,苏清越推辞不过,只好答应。乾珘依旧跟在他们身后,直到看到苏清越安全回到“听雪小筑”,他才松了口气,转身向阁楼的方向走去。

回到阁楼,乾珘走到窗前,望着对面“听雪小筑”的那盏油灯,心中充满了敬佩与感动。苏清越虽然只是一个盲眼女子,却拥有着如此高超的医术和善良的心灵,她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地帮助着身边的人,用自己的力量,温暖着这个小镇。他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人,无论经历多少轮回,无论失去多少记忆,纳兰云岫骨子里的善良与坚韧,永远都不会改变。

夜更深了,“听雪小筑”的油灯终于熄灭了。乾珘知道,苏清越已经休息了。他走到书案前,拿起那支旧毛笔,蘸了些墨汁,在宣纸上写下了“清越”两个字。这两个字,他写得格外认真,每一笔都带着他的敬佩与牵挂。他将这张纸折好,放进贴身的衣袋里,然后躺在床榻上,闭上了眼睛。

虽然一夜未眠,但他却没有丝毫的疲惫。他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苏清越的身影,浮现出她温和的笑容,浮现出她专注的神情。他知道,从他在巷角看到她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就已经有了新的意义。他的追寻,不再是漫无目的的漂泊,他的守护,也不再是虚无缥缈的执念。他有了明确的目标,有了坚定的信念,那就是守护好苏清越,让她这一世能平安顺遂,远离所有的苦难与纷争。

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乾珘睁开眼睛,走到窗前,望着对面“听雪小筑”的方向。他知道,新的一天,他的守望还会继续,他与苏清越的故事,也将在这片江南水乡,继续书写下去。他不知道未来会遇到什么困难,不知道诅咒会带来什么磨难,但他心中的信念却无比坚定。他会一直守护着她,直到生命的尽头,直到她愿意接受他的那一天。

苏清越的房门在晨曦中缓缓打开,她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只是身上多了一件用他送的细棉布做的小褂。阳光洒在她的身上,那件细棉布小褂泛着淡淡的光泽,衬得她的脸庞愈发白皙。她走到井边,开始了新一天的生活。乾珘看着她的身影,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安心的笑容。他知道,他的百年孤舟,终于在这片江南水乡找到了停靠的港湾,而他的守护,也将永远延续下去。

上午的阳光渐渐变得温暖,镇上的行人也多了起来。乾珘换了一身更朴素的衣衫,再次走出阁楼,融入市井之中。他这次没有去茶馆,而是走到了镇东头的药铺。药铺的掌柜姓赵,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者,与苏老郎中是旧识。乾珘走进药铺,装作要买药的样子,与赵掌柜攀谈起来。

“赵掌柜,我想买一些安神的草药,不知哪种比较好?”乾珘问道。赵掌柜放下手中的算盘,笑道:“客官是自己用还是给别人买?若是安神助眠,酸枣仁、柏子仁都不错,若是受惊安神,龙骨、牡蛎效果更好。”乾珘道:“是给一个朋友买的,他最近总是心神不宁,夜里睡不好。”

两人聊着草药,乾珘顺势问道:“赵掌柜,我听说镇上有位苏清越姑娘,医术很高明,不知您认识她吗?”赵掌柜叹了口气:“怎么不认识?清越是苏老郎中的徒弟,也是他的养女,我看着她长大的。这孩子天赋极高,苏老郎中的医术她学了十成十,甚至有些地方还青出于蓝。可惜啊,天生眼盲,不然以她的医术,早就去城里开医馆了。”

“苏老郎中的医术真有那么高明?”乾珘问道。赵掌柜点点头:“那是自然。当年镇上流行瘟疫,死了很多人,就是苏老郎中研制出的药方,救了整个栖水镇。清越这孩子,不仅继承了他的医术,还继承了他的仁心。她给人看病,从不看家境,有钱没钱都一样用心,这样的医者,现在真是少见了。”

乾珘想起昨日苏清越免费给李木匠的媳妇治病,心中的敬佩又多了一分。他又问道:“苏姑娘平时除了看病,还喜欢做些什么?”赵掌柜想了想道:“她性子静,不喜欢热闹,没事的时候就坐在院里晒药,或者在竹荫下看书。别看她眼睛看不见,苏老郎中当年教她认了不少字,她用手摸着盲文看书,比我们这些明眼人还快。”

乾珘心中一动,盲文?在这个时代,盲文并不普及,苏老郎中竟然会教她,可见对她的疼爱。他又问了些苏清越小时候的事情,赵掌柜打开了话匣子,絮絮叨叨地说了起来。原来苏清越小时候虽然眼盲,但异常聪慧,苏老郎中教她认药,她只要闻一遍就能记住;教她把脉,她只要摸过一次,就能准确说出病人的症状。有一次,一个外地来的大夫故意考她,让她给一个疑难病症的病人把脉,她竟然准确地说出了病因,还开了一个绝妙的药方,让那个外地大夫刮目相看。

从药铺出来,乾珘又走到了镇西头的豆腐坊。豆腐坊的老板娘与苏清越很熟,经常给她送豆腐。乾珘买了一块豆腐,与老板娘聊了起来。老板娘告诉乾珘,苏清越不仅医术好,还很会做针线活,她做的鞋垫又软又舒服,镇上很多妇人都喜欢向她请教针线活的技巧。有一次,镇上的王寡妇生了孩子,家里穷得买不起布料,苏清越就用自己的旧衣服,给孩子做了好几套小衣服,还送了很多草药,帮王寡妇调理身子。

听着这些故事,乾珘的心中充满了温暖。他原本以为,苏清越这一世过得孤苦伶仃,却没想到她在镇上受到了这么多人的尊敬和爱戴,她用自己的善良和医术,赢得了所有人的认可。他为她感到高兴,同时也为自己感到庆幸,庆幸她能在这样一个温暖的小镇生活,庆幸有这么多人关心她、照顾她。

中午时分,乾珘走到一家面馆,点了一碗阳春面。面馆的老板是个年轻人,见乾珘是外乡人,便与他聊了起来。当得知乾珘在打听苏清越时,老板笑着道:“苏姑娘可是我们镇上的宝贝。上个月我爹上山砍柴,不小心摔断了腿,就是苏姑娘给接好的。她不仅没收诊金,还每天都来给我爹换药,直到我爹能下床走路。”

乾珘一边吃面,一边听老板讲述苏清越的故事。他发现,无论是老人还是年轻人,无论是富人还是穷人,提起苏清越,都充满了敬佩和感激。她就像一盏明灯,照亮了栖水镇的每一个角落,温暖了每一个人的心房。而他,作为那个给她带来无尽苦难的人,只能远远地看着她,默默地守护她,心中充满了愧疚与自责。

下午,天空突然阴沉下来,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乾珘撑起一把油纸伞,走到“听雪小筑”对面的巷口。苏清越正在院内收草药,她听到雨声,连忙摸索着将竹匾往廊檐下搬。乾珘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心中一阵焦急。雨越下越大,她的衣衫很快就被打湿了。他再也忍不住,快步走到院门口,轻声道:“苏姑娘,我来帮你吧。”

苏清越的动作顿了一下,转过身,空洞的眼睛望向门口的方向,脸上露出了一丝疑惑:“请问你是?”乾珘心中一紧,连忙道:“我是住在对面阁楼的租客,姓乾,昨日刚搬来。见你一个人收草药不方便,便过来搭把手。”苏清越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原来是乾公子,多谢你了。”

乾珘走进院内,拿起竹匾,快速地将草药搬到廊檐下。苏清越站在一旁,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乾公子真是热心人。”乾珘不敢看她的眼睛,低着头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苏姑娘一个人生活,确实不容易。”苏清越笑了笑:“习惯了就好。镇上的街坊邻居都很照顾我,我已经很满足了。”

雨越下越大,屋檐下的水珠连成了一条线。乾珘站在廊檐下,与苏清越并肩而立。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药草香,能感受到她平静的气息,心中既紧张又激动。这是他百年以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与她相处,第一次与她对话。他多想告诉她自己的真实身份,多想告诉她自己百年的思念,可他最终还是忍住了。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他不能打破这份难得的平静。

“乾公子是从北方来的?”苏清越忽然问道。乾珘点点头:“是的,我自北方来,久闻江南风光秀丽,特来游历。”苏清越道:“江南确实是个好地方,尤其是雨后,空气格外清新。乾公子若是不嫌弃,不如进屋喝杯热茶,避避雨?”乾珘心中一阵激动,连忙道:“多谢苏姑娘,叨扰了。”

苏清越领着乾珘走进屋内。屋内陈设简单,却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张木桌,几把椅子,靠墙放着一个药柜,上面摆满了各种草药。靠窗的位置放着一张竹床,床上铺着粗布床单,床头放着几本书,都是用盲文写的。乾珘看着那些书,心中一阵酸楚,她虽然眼盲,却从未放弃学习。

苏清越摸索着给乾珘倒了一杯热茶,递给他道:“乾公子请用。这是我自己晒的金银花茶,有清热解毒的功效。”乾珘接过茶杯,温热的茶水透过杯壁传来,温暖了他的双手,也温暖了他的心房。“多谢苏姑娘。”他轻声道,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她的手腕上。那枚红色的胎记,在灯光下泛着淡淡的红光,与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两人坐在桌旁,随意地聊着天。苏清越问起北方的风土人情,乾珘一一作答。他讲起北方的草原,讲起塞北的风雪,讲起长安的繁华。苏清越听得很认真,脸上露出了向往的神情。“北方一定很热闹吧?”她轻声道,“我从小就生活在栖水镇,还从未去过远方。”

乾珘心中一动,道:“若是苏姑娘想去,我可以陪你去。北方的风景与江南截然不同,一定会让你大开眼界。”苏清越笑了笑:“多谢乾公子的好意,只是我眼睛不方便,出去多有不便。而且,我也舍不得栖水镇的街坊邻居。”乾珘点点头,没有再劝说。他知道,她对这个小镇有着深厚的感情,这里有她的牵挂,有她的责任。

雨渐渐小了,乾珘起身告辞。“多谢苏姑娘的热茶,我该回去了。”苏清越送他到门口,道:“乾公子慢走。若是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来找我。”乾珘点点头,转身走进雨中。他撑着油纸伞,走在青石板路上,心中充满了激动与希望。他知道,他与苏清越之间的距离,终于拉近了一步。虽然只是小小的一步,却让他看到了未来的希望。

回到阁楼,乾珘走到窗前,望着对面的“听雪小筑”。苏清越的身影出现在院内,她正站在廊檐下,望着雨中的青石板路,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乾珘看着她的身影,嘴角勾起一抹幸福的笑容。他知道,他的守望没有白费,他与她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的几天,乾珘经常会以各种借口去“听雪小筑”找苏清越。有时是借东西,有时是请教草药知识,有时只是陪她聊聊天。苏清越也渐渐习惯了他的存在,对他放下了戒心。两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亲近,乾珘也越来越了解她。他知道她喜欢在竹荫下看书,喜欢喝金银花茶,喜欢听镇上的孩童唱童谣,喜欢在雨后闻泥土的清香。

他也知道了她心中的遗憾——她想去看看远方的风景,想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乾珘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帮她实现这个愿望。他开始计划带她去江南的其他地方游历,带她去看西湖的美景,带她去看苏州的园林,带她去看钱塘江的大潮。他要让她知道,这个世界不仅有栖水镇的温暖,还有更广阔的天地。

这一天,乾珘又去“听雪小筑”找苏清越。他刚走到院门口,就看到一个穿着华服的男子站在院内,正对着苏清越大声呵斥。“你这个盲眼的妖女,竟然敢骗我!我家老爷吃了你的药,病情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更严重了!你说,你是不是故意的?”那男子神情凶恶,语气里充满了威胁。

苏清越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却依旧保持着平静:“这位公子,请你冷静一点。你家老爷的病情复杂,我开的药只是缓解症状,想要痊愈,还需要一段时间的调理。而且,我已经叮嘱过你,让你家老爷忌口,莫要吃辛辣油腻的东西,你是不是没有转告?”

“我怎么没有转告?”男子怒吼道,“分明是你的医术不行,还敢找借口!今天你要是不给我一个说法,我就砸了你的破院子,把你送到官府去!”说着,就要动手砸旁边的药架。乾珘心中一怒,快步走进院内,挡在苏清越面前,冷冷地看着那男子:“这位公子,请你自重。苏姑娘的医术在栖水镇有口皆碑,绝不会骗人。你家老爷的病情没有好转,说不定是你们没有遵医嘱,怎能怪到苏姑娘头上?”

那男子见有人出来阻拦,上下打量了乾珘一番,见他衣着朴素,便不屑地说道:“哪里来的野小子,也敢管老子的闲事?识相的赶紧滚开,不然连你一起收拾!”乾珘眼中闪过一丝寒意,身上散发出一股强大的气息。那男子被他的气息震慑,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脸上露出了惊恐的神情。

“我再说一遍,向苏姑娘道歉。”乾珘的声音冰冷,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那男子心中害怕,却又不想丢面子,硬着头皮道:“我凭什么道歉?她治不好我家老爷的病,就该赔偿!”乾珘冷笑一声:“苏姑娘给人看病,分文不取,你不仅不感激,反而还来这里撒野。若是传到官府去,究竟是谁理亏,你自己清楚。”

这时,镇上的街坊邻居听到动静,都围了过来。大家纷纷指责那男子:“你这人怎么回事?苏姑娘好心给你家老爷看病,你怎么还来闹事?”“就是,苏姑娘的医术那么好,肯定是你们没有遵医嘱!”“快给苏姑娘道歉,不然我们就把你赶出栖水镇!”

那男子见众怒难犯,心中更加害怕,连忙道:“我、我道歉。苏姑娘,对不起,是我误会你了。”苏清越看着他,轻声道:“没关系,只要你家老爷能遵医嘱,按时服药,病情一定会好转的。我再给你开一副药,你回去后一定要让你家老爷忌口。”

那男子接过药,连声道谢,然后灰溜溜地跑了。围观的街坊邻居也纷纷散去,临走前还不忘安慰苏清越几句。乾珘看着苏清越苍白的脸庞,心中一阵心疼:“苏姑娘,你没事吧?”苏清越摇了摇头,笑道:“我没事,多谢乾公子刚才出手相助。”

“这是我应该做的。”乾珘道,“以后再有人来闹事,你一定要告诉我,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苏清越看着他,空洞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光芒:“乾公子,谢谢你。自从师父走后,很少有人这样关心我了。”乾珘心中一暖,道:“苏姑娘善良仁心,值得所有人关心。”

夕阳西下,金色的光芒洒在“听雪小筑”的院内。乾珘与苏清越坐在石桌旁,聊着天。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草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情。乾珘知道,他与苏清越之间的故事,已经翻开了新的篇章。他不再是那个孤独的守望者,他已经走进了她的生活,成为了她可以依靠的人。虽然诅咒的阴影依旧笼罩着他,但他相信,只要他坚持不懈地守护她,总有一天,他能打破诅咒,与她相守一生。

夜渐渐降临,乾珘起身告辞。苏清越送他到院门口,道:“乾公子,路上小心。”乾珘点点头,转身走进夜色中。他知道,明天他还会来,后天也会来,他会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直到她愿意接受他的那一天。他的百年追寻,终于有了回报,他的心中充满了希望与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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