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江工投的春天，是在文件和会议的循环往复中悄然到来的。楼下的绿化带里，连翘和榆叶梅次第开放，明黄与粉紫点缀着尚未完全返青的草坪，带来些许鲜活的色彩。但十八楼之上的世界里，色彩似乎总是被过滤了一层，只剩下各种报表的蓝黑、批示的朱红、以及会议桌沉稳的胡桃木色。
赵江河主持工作已满一月。分工调整的涟漪尚未完全平息，新的工作节奏却已初步建立。他每天面对的不再仅仅是战略蓝图和投资模型，更是无数需要他斟酌、权衡、拍板的具体事务：一份份需要他签批的采购合同、费用报销单、人事任免建议、项目进展报告；一场场需要他主持或出席的协调会、评审会、汇报会、接待会。
每一份文件，每一个会议，都可能是一个或明或暗的“场”，牵扯着不同部门、不同分管领导、乃至他们身后若隐若现的“后台”的利益与关切。赵江河感觉自己就像行走在一片看似坚固、实则处处暗藏裂隙的冰面上，必须步步为营，时时警醒。
那天上午，人力资源部送来一份关于部分中层岗位公开竞聘的实施方案，需要他审阅签发。方案本身四平八稳，符合国企干部选拔的常规程序。但赵江河的目光落在了竞聘岗位名单上。其中有两个岗位格外敏感：战略发展部战略研究处处长，以及投资一部（高端制造）高级投资总监。前者是韩鹏分管的战略投资体系的关键研究支持岗位，后者更是韩鹏核心业务板块的重要执行岗位。按照新的分工，战略发展部是赵江河与韩鹏“共管”，投资一部则明确由韩鹏分管。
方案附带的建议人选中，战略研究处处长岗位，人力资源部推荐了现政策研究室的副主任小王，而投资一部高投总监岗位，则推荐了现投资二部（信息技术）的一位项目经理小郑。赵江河对这两人都有些印象，小王是名校经济博士，理论扎实，但实务经验稍欠，性格似乎有些书生气；小郑则毕业于海外名校，在信息技术领域有几个成功投资案例，作风干练，据说是韩鹏颇为赏识的年轻人。
这看起来像是人力资源部基于专业能力和岗位需求的正常推荐。但赵江河心里打了个突。他让周秘书调来了小王和小郑的更详细档案，尤其是过往的考核评价和主要社会关系。仔细翻阅后，他发现小郑的入职推荐人一栏，赫然写着某位已退休的、曾在省经济部门担任要职的老领导的名字，而这位老领导，与韩鹏的父亲素有交情。这层关系，在档案里只是客观记载，但其背后的意味，不言自明。
如果按照方案直接推动竞聘，以小郑的履历和在韩鹏分管部门的表现，加上那层若隐若现的背景关系，他最终胜出的概率极大。届时，韩鹏在其核心业务板块的影响力将进一步巩固。而小王，虽然专业不错，但缺乏强势背景，在竞聘中未必能占到便宜。
赵江河拿起笔，在方案上沉吟良久。直接否决人力资源部的推荐？理由不充分，且会打草惊蛇，显得自己过于干涉具体人事。完全照准？又等于默认了韩鹏对其“地盘”的进一步掌控。
他最终在方案上批示：“原则同意。公开竞聘是选人用人的好方式。建议：一、请人力资源部进一步细化竞聘评分标准，突出岗位核心能力要求，尤其是战略研究处岗位，应增加对宏观政策、产业趋势分析能力的权重；投资总监岗位，应增加对具体行业深度认知、项目实操及风险判断能力的考核。二、拓宽选人视野，除内部推荐外，可适当考虑面向系统内（如其他省属国企、相关研究机构）符合条件人员开放报名。三、竞聘面试评委组成，除公司领导、相关业务部门负责人外，建议增加外部行业专家比重，确保评价专业公正。请人力资源部据此完善方案后，再报。”
这份批示，滴水不漏。既没有否定原方案，也没有直接针对任何人，而是从“完善程序”、“提升专业性”、“拓宽视野”的角度，提出了优化要求。增加战略研究岗位的政策分析权重，或许对理论功底扎实的小王有利；要求投资总监岗位突出行业认知和风险判断，则是所有候选人都需要面对的硬指标；拓宽报名范围、增加外部专家评委，则是在程序上引入了更多的变量和制衡，降低了单一内部因素的决定性作用。
批示送出去后，赵江河知道，人力资源部和孙莉（分管人力资源）肯定会仔细琢磨他的意图。而韩鹏，也必然会通过他的渠道知晓。这算是一次温和的“干预”，也是一次无声的“划线”：人事权，特别是关键岗位的人事权，不能完全由分管领导或特定背景垄断，必须纳入更规范、更透明的程序框架内。
下午，他主持召开一个新能源产业子基金设立方案的论证会。这个方案由战略发展部牵头，投资一部、财务部、法务部参与制定。方案计划与国内一家知名民营投资机构合作，共同发起设立一支主要投向北江本地新能源产业链的基金。这本来是件好事，既能引入外部资本和市场化管理经验，又能助推本地产业。
但在审议合作方背景时，赵江河注意到，那家民营投资机构的控股股东，是一家注册在开曼群岛的离岸公司，股权结构层层穿透后，实际控制人模糊。而基金拟任的管理团队核心成员中，有两人有长期在韩鹏之前供职的那家知名投资机构工作的经历。
“对于合作方的最终实际控制人，我们的尽调是否清晰？”赵江河问战略发展部汇报人。
“对方以商业机密为由，未提供最终穿透信息，但提供了其境内主要运营主体的审计报告和信誉证明，实力雄厚。”汇报人回答。
“基金管理团队与韩总之前所在的机构有渊源，韩总是否了解这些人的具体情况？”赵江河转向列席会议的韩鹏。
韩鹏神态自若：“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离开后联系不多。不过那家机构出来的人，专业能力普遍不错。关键是看他们为这个基金准备的投资策略和团队配置。”
话说得圆滑，撇清了直接关系，又肯定了对方能力。赵江河没有继续追问，转而让法务部发表意见。法务部负责人指出，与股权结构不清晰的主体合作存在潜在风险，建议在协议中设置更严格的免责条款和退出机制。
会议没有当场做出决定。赵江河最后总结：“子基金设立是好事，但合作方背景必须审慎。请战略发展部会同法务部、财务部，就合作方最终控制人核查、基金治理结构、关键人士条款、以及最坏情况下的退出预案，做进一步补充论证。在相关风险得到充分揭示和安排之前，暂不签署任何实质性文件。”
又一次，他用了“补充论证”、“风险揭示”这个熟悉的工具箱，给一个看似推进顺利的项目按下了减速键。他能感觉到韩鹏眼中一闪而逝的不耐，但对方没有公开反驳。
这些日常工作中的细微较量，几乎无处不在。一份看似普通的供应商入围名单，可能包含着孙莉熟悉的公司；一项业务拓展的提议，可能契合某位班子成员背后系统的需求；甚至是一次公务接待的规格和陪同人员安排，都可能隐含着对不同“后台”的尊重与平衡。
赵江河不得不调动全部心力和过往经验，去解读每一份文件背后的可能关联，揣摩每一次会议发言的潜在意图。他说话更加严谨，批示更加周全，决策更加依赖集体研究和程序规范。他不再轻易表露个人好恶，对韩鹏保持必要的尊重和距离，对孙莉维持着客气而疏淡的协作关系，对其他班子成员则尽量公平对待，依据规则和公心处事。
这种高度紧张的状态，消耗巨大。他晚上回到家，常常感觉精神疲惫，只想安静地坐一会儿。顾曼的孕期反应开始明显，有时会恶心呕吐，情绪也更容易波动。赵江河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常常因为思绪还沉浸在白天的某个“局”里，而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江河，你今天是不是又碰到难事了？”一次晚饭后，顾曼靠在沙发上，看着眉头微蹙的丈夫，轻声问道。
赵江河回过神，挤出一丝笑容：“没有，就是有些累。你感觉怎么样？还难受吗？”
“还好。”顾曼伸手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心有些凉，“我知道你工作压力大，那里人际关系复杂。但是江河，别把所有弦都绷得太紧。有些事，或许没你想的那么复杂。就算复杂……咱们一步步来，总能找到办法。”
妻子的理解和安慰，像一股暖流，滋润着他有些干涸的心田。他反握住顾曼的手，感受着那份真实的温暖和支撑。“嗯，我知道。为了你和宝宝，我也会注意。”他说的“注意”，既指身体，也指这如履薄冰的处境。他必须更小心，不能行差踏错，因为他肩上的责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重。
夜深人静，赵江河站在新家（经过简单整理已入住）的阳台上。春夜的风带着凉意和淡淡的花香。远处，北江工投那栋玻璃幕墙大楼在夜色中依然有零星灯光，不知是谁还在加班。
他想起白天接到的一个电话，是高广林打来的，闲聊中似是无意地提起，说韩鹏前段时间和某位省里老领导的儿子走得挺近，一起打了场高尔夫。高广林说：“三哥，我就是随口一说，你心里有数就行。”
心里有数。赵江河默念着这四个字。在这片看似平静的薄冰之下，各种力量正在悄然涌动、勾连。他不能后退，也不能冒进。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凭借更清晰的规则、更公正的程序、更审慎的判断，还有内心深处那份不容玷污的责任感，一步一步，在这布满无形裂隙的冰面上，踩出属于自己的、扎实而坚定的足迹。
前路莫测，但既然选择了，便只能向前。月光洒在尚未完全装修好的阳台地面上，清冷而明亮，仿佛在为他照亮脚下方寸之地，也映照出他眼中那不容动摇的决意。薄冰之上，行者孤独，却必须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