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明家那杯浓茶的回甘，在赵江河舌尖萦绕了整整一个周末。那不是味道的残留，而是一种精神烙印。周一清晨，他走进办公室时，脚步比往常更沉，目光却更清冽。窗外的北方冬日，天色灰白，干冷的空气似乎能透过玻璃渗进来，让人头脑格外清醒。周正明退了，那柄一直隐约悬在头顶、既监督又庇护的“尚方宝剑”，正在缓缓归鞘。从现在起，他赵江河必须真正独自面对这片冰原上的所有沟壑与潜流。
秦朗照例提前到了，办公室已经收拾整齐，暖气充足，一杯刚沏好的绿茶冒着袅袅热气。“赵总，上午九点半，集团党委扩大会，讨论明年重点投资方向草案。这是会议材料，产投那边补充了新材料和高端装备两个领域的专项分析，周亦鸣总已经签报过来。”秦朗将文件夹放在桌上，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另外，韩鹏副总刚才来电话，询问今天下午您是否有空，他想汇报关于参与省里‘数字经济产业园’前期筹备的一些‘创新思路’。”
赵江河点点头，没有立刻翻看材料，而是先拿起茶杯，感受着瓷壁传来的温暖。韩鹏的“创新思路”，往往意味着需要协调甚至突破现有规则，这是他需要警惕的。“知道了。下午……三点吧，给他半小时。地点就在小会议室，你做好记录。”
“是。”秦朗应下，又补充道，“徐海川总那边，关于前沿项目评审新规的合规性复核意见也出来了，有几处风险提示，附件已经钉在后面。”
赵江河翻开文件夹，首先看的不是产投的宏图大略，而是徐海川那份措辞严谨、满是“应注意”、“需明确”、“存在……风险”的复核意见。周正明的话在耳边响起：“要多听听像徐海川这种‘乌鸦嘴’的意见。”他仔细看着那几条被标红的风险提示，其中一条直指产投草案中某个项目与现有国资监管红线可能存在模糊地带。他拿起笔，在这条旁边批注：“请亦鸣同志牵头，会同海川同志及法规部，三日内就此风险形成专项评估及规避方案，明确底线，附入草案。”
上午的党委扩大会，气氛有些微妙。刘建业董事长主持会议，语气平和，但话里话外强调“稳中求进”、“风险可控”。几位副总发言，大多四平八稳。轮到赵江河时，他没有仅仅汇报产投的具体项目，而是按照周正明“看势”的指点，将话题拔高了一层。
“各位领导，关于明年重点方向，我们产投在细化方案时，首先对标了省里‘盘活存量、聚焦实体、防范风险’的核心战略。”他声音沉稳，目光扫过与会者，“因此，我们的草案，无论是新材料还是高端装备，都紧紧围绕两个关键点：一是与省内现有工业基础嫁接，盘活老企业的技术沉淀和产能资源，不是另起炉灶；二是聚焦产业链关键‘卡脖子’环节的实体技术突破，财务回报周期可以适当拉长，但技术护城河必须挖深。同时，”他特意顿了一下，“所有项目筛选，将嵌入前置性风险合规审查，特别是投资合规性与国有资产安全保障，这方面，我们已经请风控部门的同志提前介入。”
他注意到，当他说到“对标省里战略”和“前置风控”时，刘建业微微颔首，而列席会议的陈省长秘书，低头快速记录了几笔。周正明说得对，要让上面看到你在思考，而且思考的方向是对的。
会议没有形成最终决议，但赵江河的发言基调，显然给草案定下了一个被高层认可的方向。散会后，周亦鸣快步跟上来，低声道：“赵总，您刚才提的调子，特别是那个风险合规前置，是不是紧了点？有些市场机会窗口期很短。”
赵江河边走边说：“亦鸣，窗口期再短，也不能踩红线。红线在哪里，你我可能看不清，但有人看得清。把徐海川拉进来，不是捆住你的手脚，是给你画好跑道，让你在跑道里放心冲刺。明确了底线，你操作起来反而更没包袱。”他看了周亦鸣一眼，“具体技术、市场判断，你全权负责，我只要结果和底线。明白吗？”
周亦鸣怔了一下，似乎品出了赵江河话里“用人”的意味，最终点了点头：“明白了，我去和海川总对接。”
下午三点，小会议室。韩鹏带着一脸热切的笑容，手里拿着一个制作精美的ppt演示稿。“赵总，打扰您宝贵时间。是关于省里那个数字经济产业园，我觉得我们集团，特别是我们投资板块，完全可以更主动一些，不能只做被动参与者……”
韩鹏的口才极好，思路也跳跃，描绘了一幅通过“创新金融工具”、“搭建混合所有制平台”、“先行对接头部互联网企业”等方式，在产业园建设中抢占先机、甚至引领模式的蓝图。其中不乏一些听起来很“新潮”的做法，比如某种对赌协议下的早期孵化基金，以及利用集团信用进行的一些结构化安排。
赵江河安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韩鹏的设想很大胆，如果成功，短期内政绩和影响力会非常亮眼。但其中涉及的风险，尤其是合规风险和潜在的国有资产或有债务风险，被其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更多地用“改革探索”、“政策支持”等词汇覆盖。
“韩鹏同志，”待韩鹏讲完，赵江河开口，语气平静，“你的思路很活跃，有开拓性，这点值得肯定。省里的数字经济产业园，我们肯定要积极介入。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直视韩鹏，“你方案里提到的几种具体操作模式，特别是涉及对赌、结构化融资以及平台股权设计这部分，我认为需要格外慎重。”
韩鹏脸上笑容不变：“赵总，现在都讲创新驱动，这些工具在外面，特别是南方，用得很多很成熟了。风险当然有，但收益也大啊。我们可以先小范围试点……”
“试点不是闯红灯的理由。”赵江河打断他，语气依然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你说的这些工具，在别处用，有他们的环境和规则。在我们这里，首先必须回答几个问题：是否符合最新的国资监管规定？集团党委和风控委员会能否通过？如果出现最坏情况，国有资产损失如何追责？你个人，又能否承担得起相应的责任？”
一连几个问题，让韩鹏脸上的热切稍稍冷却。他试图辩解：“我们可以争取政策支持，陈省长不是一直强调要解放思想嘛……”
“解放思想不等于无视规矩。”赵江河身体微微前倾，“韩鹏，我给你划一条线：所有操作，必须在现行法律法规和集团明文制度框架内进行。你可以去研究政策空间，可以去设计更优化的方案，但任何尝试突破框架的‘创新’，必须经过集团党委和风控部门的联合审查，并形成书面风险评估和责任预案。这是红线。”
他看了一眼旁边记录的秦朗：“秦朗，把今天讨论的重点，特别是这条红线，整理成纪要要点，送韩鹏副总确认后，抄送徐海川总及法规部备案。”
韩鹏的脸色终于有些变了，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在赵江河平静而坚定的目光下，点了点头：“……好的，赵总，我明白了。我会按照您的指示，重新完善方案。”
“不是我的指示，是规矩的要求。”赵江河纠正道，随即语气放缓，“你有冲劲是好的，产业园的事也确实重要。这样，你先集中精力，研究如何在现有框架内，最大程度地发挥我们集团的产业优势和资本纽带作用，拿出一个扎实的、可操作的初步方案。需要协调资源的，可以提。”
打了一棒子，也给了一个方向。韩鹏离开时，脚步不如来时轻快。
会议室内安静下来。赵江河独自坐了一会儿，回想起周正明关于韩鹏的评价——“要划定明确的红线，在红线内，可以让他去闯，去试错，但红线就是高压线，碰了就坚决处理。”今天，他划下了这条线。效果如何，还需观察。但他必须让所有人知道，尤其是让韩鹏这种心思活络的人知道，他赵江河用人，既看能力，更重规矩。
下班时，北方冬天天黑得早，城市已华灯初上。坐在车里，赵江河感到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清晰。他开始独自践行周正明传授的“心法”：在会议上“看势”定调，对周亦鸣“用人”授权画跑道，对韩鹏“划定红线”警醒其权力幻觉。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却又必须步步踏实。
马建军沉默地开车，车载广播里传来轻柔的音乐。赵江河望着窗外掠过的、被灯光勾勒出轮廓的北方城市楼宇，心中默念：周书记，您传的火，我不敢让它熄灭。这独行的路，我会一步一步，走得干净，走得稳当。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而他已经没有退路，也不想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