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射场的沙地上,被马蹄踏出的凹痕还没来得及被风抚平。朱翊钧坐在遮阳伞下的藤椅上,手里转着一支雕花木箭,目光落在场中操练的侍卫身上。那些人穿着东宫的制式铠甲,却一个个弓腰塌背,拉弓时手臂抖得像秋风中的芦苇,射出的箭不是偏出靶心,就是干脆落在离靶几步远的地方。
“陛下,该歇息了。” 小李子捧着冰镇的酸梅汤,小心翼翼地递过来,眼睛却瞟着骆思恭 —— 这位锦衣卫百户正站在离皇帝三步远的地方,脊背挺得笔直,玄色飞鱼服上的金线在阳光下闪着冷光,与那些松垮的侍卫形成鲜明对比。
朱翊钧没接酸梅汤,反而拿起一支羽箭,搭在特制的小弓上。这弓是骆思恭特意为他改制的,力道减轻了三成,正适合初学。他瞄准五十步外的靶心,手指轻轻一松,箭矢 “嗖” 地飞出去,却在离靶还有丈许远的地方落下,“噗” 地扎进一个侍卫的脚边沙地里。
那侍卫吓得 “嗷” 地一声跳起来,铠甲碰撞发出刺耳的响声,手里的弓都掉在了地上。周围的侍卫们哄堂大笑,却没一个人敢真的笑出声,只是捂着嘴憋得满脸通红。
“慌什么?” 朱翊钧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朕的箭法再不济,也不会射到自己人。”
那侍卫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捡起弓,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朱翊钧没理会他,反而转头看向骆思恭,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骆百户,你看那些侍卫,箭法比你如何?”
骆思恭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些侍卫此刻正低着头,假装整理箭矢,实则连头都不敢抬。他收回目光,微微躬身,声音压得很低,却足够清晰地传到朱翊钧耳中:“回陛下,他们的箭法,只够吓唬麻雀。”
朱翊钧 “噗嗤” 一声笑了出来,手里的雕花木箭在掌心敲出轻响:“你倒是直白。” 他站起身,拍了拍骆思恭的胳膊,“走吧,陪朕走走。”
两人并肩走在沙地上,马蹄扬起的细沙钻进靴底,硌得人生疼。朱翊钧故意放慢脚步,让距离拉开一段,确保周围的人听不清他们的对话。
“那些人,” 朱翊钧的目光扫过那些依旧在装模作样的侍卫,声音轻得像耳语,“都是冯保安排的?”
骆思恭的脚步顿了顿,随即恢复如常,语气平淡无波:“回陛下,东宫侍卫的遴选,向来由司礼监和羽林卫共同负责。冯公公…… 自然是能说上话的。” 他没有直接回答,却把其中的关节点得明明白白。
朱翊钧点点头。他早就猜到了。冯保掌管司礼监,又深得李太后信任,东宫的侍卫里安插些自己人,再容易不过。这些人看似不起眼,却能把他的一举一动都汇报给冯保,相当于在他身边装了无数只眼睛。
“前几日惊马的事,查得如何?” 朱翊钧突然问,眼睛看着远处的箭靶,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骆思恭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回陛下,臣查过了,‘踏雪’的马具被动了手脚,缰绳的活结处被人用蜡封过,遇热就会松动。只是…… 动手的人很小心,没留下痕迹。”
“没痕迹,就是最好的痕迹。” 朱翊钧冷笑一声。能在东宫的马厩里动手脚,还做得如此干净利落,除了冯保的人,还能有谁?
他停下脚步,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箭。这支箭的箭杆处有一道细微的裂痕,是前几日练习时不小心撞到柱子上弄的。“这支箭坏了,” 朱翊钧把箭递给骆思恭,手指不经意地在裂痕处捏了捏,“帮朕扔了吧。”
骆思恭接过箭,只觉得箭杆的重量有些不对劲。他不动声色地掂量了一下,指尖触到裂痕处时,感觉到里面似乎是空的。他心里一动,面上却依旧平静,躬身道:“是。”
朱翊钧看着他把箭揣进腰间的箭囊,又看了看远处那些还在磨蹭的侍卫,突然提高了声音:“都愣着做什么?还不继续练?要是下午朕再来看,谁的箭法还没长进,就去给骆百户当靶子!”
侍卫们吓得一哆嗦,连忙拿起弓箭,卖力地操练起来,只是那慌乱的样子,更显得滑稽可笑。
回到暖阁,朱翊钧屏退左右,独自坐在书案前。他知道,骆思恭此刻应该已经发现那支断箭里的秘密了。那是他昨晚趁着小李子睡着,用小刀在箭杆里挖了个细洞,塞进的一张纸条,上面只有六个字:“查东宫侍卫的出身。”
他需要知道,这些侍卫里,哪些是冯保的死忠,哪些是被胁迫的,哪些又是可以拉拢的。只有把这些弄清楚,他才能真正清理东宫的门户,把冯保的眼睛一个个挖掉。
“万岁爷,骆百户求见。” 小李子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让他进来。” 朱翊钧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比他预想的要快。
骆思恭走进来时,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那支断箭,只是箭杆已经被拆开,里面的纸条正平放在箭杆旁边。他单膝跪地,声音低沉:“臣,遵旨查探,东宫侍卫共计二十四人,其中十六人是冯公公的同乡或旧部,五人是羽林卫指挥使的亲信,剩下三人…… 背景干净,像是被随机选中的。”
朱翊钧有些意外。他没想到冯保的势力渗透得如此之深,竟然占了大半。“那三个背景干净的,查清楚了?”
“查清楚了。” 骆思恭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上面写着三个名字和简单的履历,“一个是军户出身,父亲在抗倭时战死;一个是寒门书生,因箭法出众被选入;还有一个是世袭的锦衣卫,却因不愿依附冯公公而被调到东宫当差。”
朱翊钧接过纸,指尖在那三个名字上轻轻划过。军户出身,寒门书生,不依附冯保的锦衣卫…… 这三个,倒是可以争取一下。
“那个世袭锦衣卫,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叫张武。” 骆思恭回道,“他祖父曾是锦衣卫指挥佥事,因弹劾严嵩的党羽被罢官,家道中落。”
“有意思。” 朱翊钧笑了。原来是忠良之后,难怪不愿依附冯保。
他把纸放在案上,看着骆思恭:“你打算怎么查?”
“臣已经让人去查那十六个冯公公旧部的底细,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把柄。” 骆思恭的声音很坚定,“至于那三个背景干净的,臣会想办法接触,看看是否可用。”
“好。” 朱翊钧点点头,“但记住,不要打草惊蛇。冯保在东宫经营多年,牵一发而动全身。”
“臣明白。” 骆思恭躬身领命,“那…… 这些侍卫?”
“照常操练。” 朱翊钧的眼神变得深邃,“甚至可以让他们松懈些,让他们以为朕什么都不知道。”
有时候,装傻也是一种策略。让对方放松警惕,才能更好地收集证据,一击致命。
骆思恭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再次躬身:“臣遵旨。”
“下去吧。” 朱翊钧挥挥手,“记住,此事只能你知我知,绝不能让第三人知道。”
“臣省得。” 骆思恭捧着托盘,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暖阁里只剩下朱翊钧一人,他拿起那张写着侍卫名单的纸,目光落在那十六个冯保旧部的名字上,眼神越来越冷。这些人,平日里看着恭恭敬敬,暗地里却不知道给冯保送了多少消息。
“冯保啊冯保,” 朱翊钧低声自语,“你在朕身边安了这么多眼睛,就别怪朕不客气了。”
他把纸折好,放进金匮里,和那些内承运库的账册、骆思恭的密报放在一起。这里面,藏着的不仅是证据,更是他一步步收回权力的计划。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朱翊钧走到窗前,望着骑射场的方向。那里的侍卫们还在操练,箭法依旧稀烂,却没人敢再偷懒。
他知道,清理东宫侍卫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有冯保安插在其他部门的人,还有那些依附冯保的官员,甚至…… 还有张居正身边那些可能威胁到他的势力。
这条路很长,很险,稍有不慎就可能万劫不复。但他不怕。
因为他已经有了骆思恭这样可靠的人手,有了清晰的计划,更有了一颗一定要夺回属于自己权力的决心。
“小李子,” 朱翊钧对着外面喊道,“把下午的经筵推迟到明天,朕下午还要去骑射场。”
他要让那些侍卫,让冯保,都以为他还只是个沉迷骑射的少年天子。在他们放松警惕的时候,他的网,正在悄悄收紧。
骑射场的风还在吹,带着沙,带着马粪味,却仿佛多了一丝不一样的气息。那是属于少年天子的隐忍和谋划,正在一点点弥漫开来,笼罩住整个东宫,甚至整个紫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