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晨雾还没散尽,太和殿的金砖地已泛着冷光。朱翊钧坐在龙椅上,指尖捏着杨镐送来的密报,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密报上 “李汶私卖冬衣给蒙古、三年贪墨七万两” 的字迹,被他用朱笔圈得密密麻麻,墨迹几乎要将桑皮纸戳穿。
“陛下,户部尚书奏请减免江南织造……” 张居正的声音在殿中回荡,却被朱翊钧猛地一拍御案的脆响打断。龙椅扶手上的鎏金龙头在晨光中闪着冷光,映得少年天子的脸一半在明,一半在暗。
“减免?” 朱翊钧的声音像淬了冰,“宣府的士兵在城上冻着,李汶把冬衣卖给蒙古人换银子,你们却在这里讨论减免织造?” 他将密报狠狠摔在地上,桑皮纸在金砖地滑出老远,停在户部尚书的朝靴前。
大臣们齐刷刷地跪下,袍角扫过地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张居正望着那页密报,“李汶” 两个字刺得他眼睛生疼 —— 这是他亲手提拔的门生,去年还在奏折里大谈 “边军安稳,粮草充足”,如今看来,全是精心编织的谎言。
“李良臣贪墨军饷,致士兵哗变,斩!” 朱翊钧的声音在太和殿炸响,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他刻意加重了 “斩” 字,每个音节都像落在砧板上的刀,“传旨杨镐,即刻押李汶至宣府城门,当众处斩,以儆效尤!”
殿内鸦雀无声,连呼吸声都仿佛凝固了。大臣们没想到一向温和的少年天子会如此决绝,尤其是对张居正的门生。张居正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想开口求情,却看见朱翊钧眼底的寒光 —— 那是不容置疑的帝王威权,是对贪墨之徒的零容忍。
“陛下圣明。” 张居正最终伏在地上,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的妥协。他知道,此刻任何辩解都是徒劳,李汶的罪证确凿,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更不足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朱翊钧却没歇气,目光扫过跪了一地的大臣,声音陡然放缓,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宣府士兵欠饷,从内库补。” 他顿了顿,清晰地吐出每个字,“每人发三个月饷银,再发一件冬衣 —— 告诉他们,朕知道他们苦。”
这话像一道暖流,淌过太和殿的寒意。户部尚书猛地抬头,眼里满是惊讶 —— 内库的银子是皇帝的私库,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动用。去年黄河决堤,陛下都没舍得从内库拨银,如今却为了边军士兵……
“陛下,内库银……” 户部尚书刚要开口,就被朱翊钧打断。
“朕的内库,朕说了算。” 少年天子的声音不大,却压过了所有质疑,“士兵们在边关流血,朕不能让他们再流泪。银子没了可以再赚,人心散了,大明的江山就塌了。”
大臣们再次叩首,这一次,声音里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敬佩。他们终于明白,这位年轻的帝王不是在任性,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大明的根基 —— 那些被忽视了太久的士兵,那些在寒风中守着长城的脊梁。
旨意八百里加急送往宣府时,杨镐正坐在巡抚衙门的大堂里,看着士兵们清点李汶的赃物。十几个箱子堆在地上,金银珠宝的光芒刺得人眼睛疼,旁边却堆着士兵们穿了十年的破棉袄,棉花都成了疙瘩,露出里面发黑的麻线。
“大人,京城来旨了!” 锦衣卫捧着明黄色的卷轴闯进来,声音里带着激动。
杨镐连忙起身接旨,当听到 “李汶斩立决” 时,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窗外 —— 十几个士兵正蹲在墙根下,用石块在地上画着李汶的样子,用刀背一下下砍着,嘴里骂骂咧咧的。
“还有!” 锦衣卫顿了顿,提高了声音,“陛下有旨,宣府士兵每人补发三个月饷银,赐冬衣一件!内库银五万两已在路上,不日即到!”
“什么?” 杨镐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猛地抬头,看着锦衣卫手里的圣旨,上面 “朕知道他们苦” 的字样,像团火,瞬间烧暖了他冻得发僵的四肢。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宣府城。士兵们扔下手里的活计,涌到巡抚衙门前,围着宣读圣旨的锦衣卫,听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确认每个字都没错,才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陛下知道咱们苦!” 刀疤老兵抱着头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他想起老家的老娘,想起弟弟的药钱,那些压在心头的巨石,仿佛一下子都被搬走了。
“有冬衣了!再也不用冻脚了!” 小石头蹦得老高,冻裂的脚在地上打着转,疼得龇牙咧嘴,却笑得格外灿烂。
杨镐站在台阶上,看着这一幕,突然想起朱翊钧在东宫说的 “兵是保大明的,不是杀的”。他曾以为这是少年人的理想主义,此刻才明白,这是比屠刀更锋利的武器 —— 人心。
三日后,宣府城门下。
李汶被五花大绑地跪在雪地里,棉袍被扒了下来,只穿着单薄的中衣,冻得瑟瑟发抖。他看着周围黑压压的士兵,嘴里不停地喊着 “张阁老救我”,声音嘶哑,却只换来一片唾弃。
“狗官!你也有今天!”
“我弟弟就是因为没药钱死的,你偿命来!”
“把他的赃物都拿出来,让大伙看看这畜生贪了多少!”
士兵们的怒吼声浪涛般涌来,李汶的脸惨白如纸。他终于明白,自己倚仗的权势、贪来的银子,在这些被他欺压了三年的士兵面前,不过是纸糊的老虎。
杨镐站在城头,手里握着令牌,目光扫过城下的士兵。他们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麻木,眼睛里燃着复仇的火焰,却也藏着对未来的期盼。他深吸一口气,高声喊道:“斩!”
刀光闪过,鲜血溅在洁白的雪地上,像一朵妖异的花。士兵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却没有想象中的疯狂 —— 他们只是看着李汶的人头落地,然后静静地站着,仿佛在送别那段被欺压的日子。
“发饷银!发冬衣!” 杨镐的声音再次响起。
锦衣卫抬着箱子走到士兵们面前,打开 —— 白花花的银子在阳光下闪着光,崭新的棉衣堆成了小山。每个士兵都领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份,沉甸甸的银锭握在手里,暖融融的棉衣贴在身上,比任何言语都更能证明朝廷的诚意。
王二柱捧着银子,手指因为激动而颤抖。他想起老娘的信,想起弟弟的药钱,突然朝着京城的方向 “噗通” 一声跪下。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的声音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千层浪。越来越多的士兵跪下,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震得城墙都在发颤,惊得天上的飞鸟仓皇逃窜。
杨镐站在城头,看着这跪倒一片的士兵,看着他们眼里的泪水和笑容,突然觉得眼眶发热。他掏出怀里的密报,上面是朱翊钧亲笔写的 “能少流血,就少流血”。
他做到了。没有屠营,没有镇压,只用一场公正的审判,一笔迟来的饷银,就让这座濒临爆炸的火药桶,重新变成了坚固的长城。
“大人,内库的银子和冬衣都发完了。” 锦衣卫走到他身边,递上名册,“每个士兵都按手印了,一个不少。”
杨镐接过名册,上面密密麻麻的红手印,像一颗颗跳动的心脏。他知道,这不仅是领饷的凭证,更是士兵们对朝廷的信任,对帝王的托付。
“备笔墨。” 他对身后的文书说,“给陛下写奏报。”
文书铺开纸,杨镐提笔写下:“宣府安稳,士兵用命,民心归向。” 他顿了顿,又添了句,“陛下之仁,胜于刀兵。”
写完,他放下笔,望向京城的方向。那里有位年轻的帝王,用他的方式守护着这片土地,用他的智慧化解着危机。杨镐突然觉得,跟着这样的帝王,哪怕走遍九边,哪怕风霜雨雪,都是值得的。
而在千里之外的紫禁城,朱翊钧收到奏报时,正在看李成梁送来的辽东军报。上面说新练成的骑兵打退了努尔哈赤的骚扰,缴获了五十匹战马。他笑着把两份奏报并排贴在墙上,一个稳固了宣府,一个震慑了辽东,像两颗钉子,牢牢钉住了大明的边防。
“小李子,” 他指着奏报上 “民心归向” 四个字,“你看,这才是最结实的城墙。”
小李子凑过来看,见上面画着个小小的笑脸,忍不住点头:“万岁爷说的是!”
朱翊钧没说话,只是望着窗外。春风已经吹进了紫禁城,宫墙上的积雪开始融化,滴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知道,宣府的事只是开始,九边的积弊还有很多,要走的路还很长。
但他不怕。因为他找到了最锋利的武器 —— 民心。只要守住这些在边关流血流汗的士兵,守住那些盼着安稳日子的百姓,大明的江山,就永远不会倒。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墙上的奏报上,“陛下之仁,胜于刀兵” 的字样在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朱翊钧拿起朱笔,在宣府和辽东的位置都画了个圈,然后轻轻写下:“守边,先守心。”
这或许就是他作为帝王,在这场关于刀兵与仁义的较量中,找到的最珍贵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