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青砖地还带着雨后的潮意。李贽跪在冰凉的地砖上,洗得发白的青色官服后领磨出了毛边,腰间系着根褪色的布带,将那件不合身的袍服勉强束住。他垂着眼帘,花白的胡须在胸前微微颤动,却不见丝毫局促 —— 这双膝盖,当年在张居正的内阁值房外跪过三个时辰,在锦衣卫的诏狱里也跪过,早就磨出了韧性。
“先生请起。” 朱翊钧的声音从御座上传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比往日多了几分沉敛。小李子搬来的紫檀木凳就放在离案几三步远的地方,凳面上的云纹被摩挲得发亮,是先帝当年赐给张居正的旧物。
李贽谢恩起身,落座时特意将半边屁股悬着,袍角扫过地面,带起细微的尘土。他知道这东宫的规矩,也知道自己这身装扮在金碧辉煌的殿内有多扎眼,但他不在乎。比起国子监的青石讲台,这里的金砖地至少不会硌得膝盖生疼。
“先生前日在西苑说的话,朕想再听听。” 朱翊钧推开案上的奏折,露出底下压着的几张麻纸 —— 那是应天佃农的最新供词,上面画着歪歪扭扭的饭碗,碗里只有几根野菜。“‘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这话可有深意?”
李贽的指尖在膝盖上蜷了蜷,粗布袍服下的指关节因为常年握笔而有些变形。“陛下,”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殿内的晨光中闪着光,“臣给您讲个故事。”
朱翊钧示意小李子奉上茶,碧螺春的清香漫开来,冲淡了殿内龙涎香的厚重。“先生请讲。”
“去年冬天,苏州府有个老秀才,” 李贽的声音带着江南口音的软糯,却字字清晰,“寒窗苦读三十年,满口‘之乎者也’,见了谁都讲‘礼义廉耻’。可腊月里大雪封门,家里断了粮,他眼睁睁看着小孙子饿死,第二天就偷了邻居的糠饼。”
御座上的朱翊钧握着茶盏的手指紧了紧。他想起赵焕带回的画像,那个瘦得只剩皮包骨的孩子,手里还攥着块发霉的麦饼。
“被官府抓去的时候,老秀才哭着说‘我读了一辈子圣贤书,怎么会做这种事’。” 李贽的声音沉了下去,像落进深潭的石子,“臣告诉他,不是他忘了圣贤书,是圣贤书里没教他,饿肚子的时候该怎么守礼义。”
他前倾着身子,袍服的下摆扫过凳腿,发出窸窣的声响:“陛下,百姓连饭都吃不上,谈何礼义廉耻?连件蔽体的棉衣都没有,讲什么‘温良恭俭’?张首辅的新政是能收税,能垦荒,可收上来的银子堆在国库生霉,百姓的锅里还是稀粥,这就是舍本逐末!”
“舍本逐末……” 朱翊钧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指尖在供词上画着圈,“先生觉得,什么是本?”
“人!” 李贽的回答斩钉截铁,唾沫星子溅在青砖上,“活着的人!会饿、会冷、会疼的人!” 他指着殿外,那里有几个洒扫的小太监正缩着脖子搓手,“您看那孩子,冻得嘴唇发紫,您跟他讲‘孝道’,他能听懂吗?他只知道,要是今天扫不完这院子,连馊饭都吃不上。”
朱翊钧的目光落在那几个小太监身上。最小的那个看着才十岁,冻裂的手背上结着血痂,扫帚杆比他还高。这让他想起自己十岁那年,李太后抱着他读《孝经》,炉火烧得旺旺的,手里捧着暖炉都嫌冷。
“先生说的是。” 他放下茶盏,瓷碗与案几碰撞的轻响在殿内格外清晰,“朕前几日看考成法的功过簿,南直隶的税银收得最多,可饿死的流民也最多。这账,怎么算都不对。”
李贽的眼睛亮了起来,像蒙尘的铜镜被擦亮。他没想到这少年天子不仅听进去了,还自己琢磨出了门道。“陛下英明!税银是末,民生是本。就像种树,只盯着枝头的花,不往根上浇水,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朱翊钧突然倾身向前,明黄色的龙袍在晨光中划出一道弧线。“若新政真的让百姓穿不上衣、吃不上饭,是不是该改?”
这句话像块石头投进平静的湖面,小李子端着茶盘的手猛地一抖,滚烫的茶水溅在托盘上,烫得他直吸气。他偷眼看向李贽,只见老儒的肩膀微微一震,花白的胡须在胸前剧烈地颤动着。
殿内的檀香仿佛凝固了。李贽望着御座上那双清澈却锐利的眼睛,突然明白,这不是寻常的问对。少年天子是在试探,是在寻找一把刀,一把能剖开新政症结的刀。
他缓缓站起身,撩起袍角,对着朱翊钧深深一揖。这一次,不再是臣子对君王的礼节,更像两个探求真理的人在对话。“是!” 他的声音嘶哑却坚定,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论语》里说,‘因民之所利而利之’。圣人都知道顺着百姓的心意,让他们得些实在好处,咱们做臣子的,做君王的,难道还不如两千年前的孔丘?”
“说得好!” 朱翊钧突然笑了,少年人的笑意像初春的阳光,瞬间驱散了殿内的凝重,“先生敢说这话,就比那些捧着《大明会典》只会念条文的强!”
他从案后走下来,龙靴踩在金砖地上,发出沉稳的声响。经过李贽身边时,他特意停了停:“先生知道吗?上个月有个御史,就因为说考成法‘稍严’,被张先生贬去了云南。”
李贽的脊背挺得更直了:“臣不怕贬,更不怕死。臣活了六十岁,就想看看,这大明朝能不能真的让百姓过上好日子。” 他的目光扫过案上的流民供词,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那些佃农,给他们半袋米,他们能给朝廷种出十袋粮;给他们块荒地,他们能种出金疙瘩。可咱们呢?连口饱饭都不肯给他们。”
朱翊钧捡起一张供词,上面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粮仓,粮仓的门紧闭着,外面围着一群举着空碗的人。“张先生总说,等国库充盈了,自然会惠及百姓。” 他的指尖划过粮仓的门,“可百姓等不起。等国库满了,他们早就饿死了。”
李贽看着少年天子眼底的悲悯,突然想起自己年轻时在姚安知府任上,看到的那些因苛政而逃亡的流民。那时他也想过上书朝廷,却被上司按住说 “时机未到”。如今看来,这 “时机未到” 四个字,不知误了多少苍生。
“陛下,” 他的声音放低了些,带着一种近乎恳求的语气,“改吧。哪怕先改一点点,给佃农减些租,给流民分点种子,让他们能喘口气。”
朱翊钧重重点头,转身走向金匮。铜锁打开时发出 “咔哒” 一声轻响,他从里面取出一卷图纸,上面是赵焕画的《全国税银与饥荒对比图》。红色的圆点代表税银超收的地区,黑色的叉号代表饿死流民的州县,密密麻麻的红黑交织,像幅触目惊心的血泪图。
“先生看这个。” 他将图纸铺开在案上,“这些红圆点密集的地方,黑叉号也最多。这说明什么?说明咱们收上来的每一两银子,都可能沾着百姓的血。”
李贽的手指抚过江南的区域,那里红得发紫,黑叉号也最密集。他想起应天的佃农王二,想起那个为了半块饼而被打死的流民,眼眶突然湿了。“陛下,这不是新政的错,是行新政的人忘了初心。”
“朕知道。” 朱翊钧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冷静,“所以朕要找回来。” 他卷起图纸,重新锁进金匮,“先生放心,用不了多久,咱们就会让那些黑叉号,变成真正的粮食。”
李贽看着他坚定的侧脸,突然觉得心里那块压了几十年的石头落了地。他这一生,骂过伪君子,斗过贪官污吏,被人当成疯子、妖人,却在这少年天子身上,看到了一丝希望。
“臣告退。” 他再次躬身行礼,这次的动作格外郑重。
朱翊钧看着他踉跄的背影,突然开口:“先生的《焚书》,朕觉得该重印。”
李贽猛地回头,浑浊的眼睛里闪着泪光。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 皇帝不仅护着他,还要让他的思想活下去。“陛下……”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语言都显得多余。
“但得改个名字。” 朱翊钧笑着说,“《焚书》太扎眼,不如叫《藏书》。藏之名山,传之后世。”
李贽深深一揖,转身走出东宫。阳光洒在他发白的官服上,像镀了层金。他知道,自己这一去,国子监的门怕是再难踏入,甚至可能招来杀身之祸。但他不后悔,因为他在这深宫之中,看到了比书本更重要的东西 —— 一个君王的良心。
东宫的殿门缓缓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天光。朱翊钧走到窗前,看着李贽的身影消失在宫墙拐角,手里还攥着那本磨破的《焚书》。
“万岁爷,” 小李子忍不住开口,声音里带着担忧,“这事要是让张首辅知道了……”
“他会知道的。” 朱翊钧的目光落在内阁的方向,那里的飞檐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但不是现在。”
他走到案前,拿起朱笔,在空白的奏折上写下 “民生为本” 四个字。笔尖划破纸面,墨汁淋漓,像在宣告一个新的开始。
他知道,与张居正的摊牌是迟早的事。这位首辅大人用铁腕推行新政,为大明注入了活力,却也积累了太多的民怨。李贽的话像面镜子,让他看清了新政光鲜外表下的疮疤。
“小李子,” 他放下朱笔,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传朕的旨意,让赵焕从国库调粮,先给河南、应天的流民发三个月的口粮。”
“那…… 那内阁那边?” 小李子小心翼翼地问。
朱翊钧的目光锐利如刀:“朕说的话,就是旨意。”
小李子不敢再问,躬身退了出去。殿内只剩下朱翊钧一人,他看着案上那四个字,突然想起李贽说的 “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或许,真正的新政,不是让国库堆满银子,而是让每个百姓的锅里都有米,身上都有衣。
窗外的鸽子咕咕叫着,盘旋着飞向远方。朱翊钧知道,自己接下来要走的路,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艰难。张居正不会轻易妥协,那些靠着新政发家的官员也不会善罢甘休。
但他不怕。因为他手里握着最锋利的武器 —— 民心。
他走到金匮前,再次打开铜锁。这次,他放进了李贽的《藏书》书稿,放在那份《全国税银与饥荒对比图》旁边。这两样东西,一个代表着尖锐的思想,一个代表着残酷的现实,却同样重要。
“张先生,” 他对着空荡的殿内轻声说,“咱们君臣一场,朕不想走到最后一步。但如果非要有人为百姓的温饱让路,那朕只能对不起你了。”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金砖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朱翊钧站在光影里,明黄色的龙袍被染成了金红色,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他知道,改变已经开始。哪怕前路布满荆棘,哪怕要与整个官场为敌,他也要走下去。因为他是大明的皇帝,他的肩上扛着的,是万千百姓的冷暖,是整个天下的安危。
这场东宫的对话,像一颗投入深湖的石子,在看似平静的朝堂之下,激起了层层涟漪。而这涟漪,终将汇聚成改变大明命运的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