銮驾碾过太庙前的青石板路时,檐角的冰棱正巧坠落在车帘上,“啪” 的一声碎成晶莹的星子。朱翊钧掀开轿帘的手指顿了顿,霜花在明黄的袖口融成细小的水珠,顺着十二章纹的金线往下淌,像极了十年前他攥着张居正袍角时,掌心渗出的汗。
街两旁的积雪被宫人的扫帚堆成了小山,露出的路面上,百姓们跪得密密麻麻。他们的棉袍上还沾着未化的雪沫,头顶的毡帽却都朝着銮驾的方向微微扬起,浑浊的眼睛里映着明黄轿帘的影子。朱翊钧认出最前排那个捧着核桃的老汉,是米脂县的王老实 —— 三个月前查舞弊时,这老汉还敢在税吏面前哭着说 “新丈量的尺子比去年短”,此刻却只是咧着缺牙的嘴笑,皱纹里积着的雪沫都忘了擦。
“万岁爷圣明!”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紧接着,山呼海啸般的 “万岁” 声顺着风卷过来,撞在銮驾的朱漆栏杆上,震得挂着的鎏金铃铛叮当作响。这些声音里没有了万历六年征收矿税时的哭嚎,也没有了张居正出殡时的窃窃私语,只有一种混杂着敬畏与期待的热乎气,像刚出锅的糜子面窝头,烫得人心里发暖。
朱翊钧的目光掠过人群里攒动的脑袋,看见苏州织户王阿三举着的新织锦缎,天青色的料子上绣着 “新政安” 三个字,针脚歪歪扭扭,却比御织坊的贡品更让人动容;看见安阳驿站前卒役王正茂穿着洗得发白的驿卒服,正扶着个瘸腿的老兵往人群外挪,那老兵的断腿是去年守抚顺关时被鞑靼砍的,此刻却用独脚死死跪着,不肯让人扶。
“骆思恭。” 他突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清晰地传到轿外。
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的飞鱼服在雪地里泛着暗金的光,闻声立刻躬身靠近轿帘,靴底碾过碎冰的声响格外谨慎:“臣在。”
“明日起,早朝由朕亲理。” 朱翊钧的指尖在轿帘的流苏上轻轻缠绕,那里的珍珠被他摩挲得发亮,“卯时三刻鸣钟,让百官都准时到,谁也不许称病告假。”
骆思恭猛地抬头,帽翅在风雪里晃了晃。他想起三个月前皇帝让他查江南士绅联名信时的眼神,想起张四维单独票拟被退回那日,御书房彻夜未熄的烛火 —— 这句话不是简单的旨意,是宣告。宣告那个需要躲在张居正身后看奏折的少年,那个要用轮值制度牵制阁臣的新帝,终于要亲手执掌这大明的朝纲了。
“臣…… 遵旨!” 他的声音有些发颤,膝盖在雪地里重重一叩,甲胄撞地的声响惊飞了檐角的寒鸦。
轿内的朱翊钧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心里像揣着团刚燃起来的炭火。亲政的日子其实早就定在明年开春,可刚才在太庙听见百姓的欢呼,看见王老实手里那袋沉甸甸的粟米,突然就觉得等不及了。张居正用十年新政为大明打下了骨架,他要做的,就是给这骨架填上血肉,让它真正活起来。
銮驾驶过崇文门时,路边的茶摊上,几个士子正围着看新贴的布告。那是昨日申时行拟定的 “开海禁试点章程”,墨迹还带着墨香,最底下用朱笔写着 “钦此” 二字,是他昨夜亲笔批的。
“听说月港要先开了?” 穿蓝衫的士子捧着茶碗,哈出的白气模糊了眼镜片,“我表哥在泉州做海商,盼这天盼了十年!”
“何止海商,” 旁边的老秀才敲着烟杆,铜烟锅里的火星在雪地里格外亮,“你没见税银账册?去年江南商税比十年前多了三成,可火耗却少了一半,这都是陛下的恩典!”
朱翊钧让轿夫放慢速度,听着这些细碎的议论,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他想起徐阶托人送来的谢罪折,说 “江南士绅愿捐银助修黄河堤坝”;想起张四维在御前奏对时,主动提出要彻查山西官场的贪腐;想起申时行拟的开海禁章程里,特意加了 “渔民可参与护航,按劳取酬” 的条款 —— 这些曾经互相倾轧的人,终于开始朝着同一个方向使劲了。
“小李子,” 他忽然对身后的太监说,“把那本《海国图志》拿来。”
小李子连忙从书箱里翻出那本泛黄的画册,封面上的 “郑和航海图” 已经被翻得卷了边。朱翊钧翻开其中一页,指着爪哇岛的位置:“你说,要是在这儿设个市舶司,丝绸换胡椒,划算不?”
小李子凑过来看,挠着头笑道:“奴才不懂划算不划算,只知道万岁爷想做的事,准成!”
朱翊钧被他逗笑了,指尖在图上的海浪纹里划过。张居正当年总说 “开海风险太大,需徐徐图之”,可现在,他看着国库账册上日渐充盈的数字,看着边军新配的佛郎机炮,觉得是时候了。就像学走路的孩子,总得放开扶着的手,才能跑得更快。
銮驾驶过东华门时,夕阳正从角楼的飞檐后钻出来,给宫墙镀上了层金红的边。朱翊钧望着角楼上的铜钟,那口钟是永乐年间铸的,高丈余,钟身上刻着 “国泰民安” 四个大字,此刻在残阳里闪着温润的光。他仿佛听见了钟声 —— 不是平日里报时的 “咚咚” 闷响,是更清亮、更绵长的轰鸣,从紫禁城的角楼出发,掠过九边的烽火台,越过江南的稻田,在大明的每一寸土地上嗡嗡作响。
这钟声里有洪武大帝的铁腕,有永乐先帝的开拓,有张居正的坚韧,更有他朱翊钧的决心。它宣告着旧时代的结束,也呼唤着新时代的到来。
“传旨下去,” 朱翊钧放下轿帘,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笃定,“明日早朝,议三件事:一是开海禁的具体口岸,二是山西官场的清查,三是九边军饷的增拨。让内阁把相关卷宗都备好,朕要亲审。”
小李子连忙应声,转身时不小心撞翻了书箱,里面的奏折散落一地,最上面的《漕运改革进度报》上,张四维与申时行的联名署名在暮色里格外清晰。
銮驾继续前行,车轮碾过融雪的路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在为即将敲响的亲政钟声,打着前奏。朱翊钧靠在铺着白狐裘的坐榻上,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太庙的香雾,闪过百姓的笑脸,闪过张四维和申时行争执的模样,最后定格在角楼那口铜钟上。
他知道,从明日卯时三刻起,这朝堂上的每一份奏折,每一次争执,每一项决策,都将由他亲手定夺。没有了张居正的阴影,没有了需要制衡的权术,只有他和这万里江山,只有他和这江山里的百姓。
远处的钟鼓楼传来暮鼓的声响,沉稳而悠长。朱翊钧睁开眼,看着轿顶绣着的北斗七星,忽然觉得这銮驾就像艘正要扬帆的大船,而他,就是那个手握舵盘的船长。前面或许有风浪,或许有暗礁,但他有信心,也有底气,把这艘船驶向更辽阔的海域。
因为亲政的钟声,已经在他心里,在大明的土地上,悄悄敲响了。而这一次,响的是属于万历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