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梆子声从紫禁城深处传来,惊飞了御书房檐下栖息的夜鹭。朱翊钧推开紫檀木窗,凛冽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扑面而来,吹得案上的烛火剧烈摇晃,将皇长子朱常洛的画像映得忽明忽暗。
画像上的孩子穿着石青色的皇子常服,眉眼间依稀有王恭妃的温婉,却在落笔处透着股不属于孩童的沉静。这是三个月前,宫廷画师奉旨绘制的,当时朱常洛刚过完五岁生辰,正踮着脚在文华殿的沙盘上临摹 天下太平 四个字,画师捕捉到他抬眼望日晷的瞬间,将那份专注永远定格在宣纸上。
再等等...... 皇帝的指尖抚过画像上孩子的脸颊,墨迹在指腹下微微发涩,等你再长大些,等朕把朝堂打理得更顺些,等那些想借你争权的人都收敛些...... 他的声音被风声切碎,散落在空旷的殿宇里,像对自己的承诺,又像对未来的期许。
烛火突然爆出灯花,照亮了案上摊开的《帝鉴图说》。朱翊钧伸手将书册抚平,泛黄的纸页上,汉武帝立太子 的插图正散发着油墨与时光混合的气息 —— 画中汉武帝端坐未央宫,指着案上的《周公辅成王图》告诫太子刘据,阶下的卫青与霍去病按剑而立,目光警惕地盯着角落里的外戚势力,线条虽简,却将皇权与储位的张力勾勒得淋漓尽致。
他在这一页轻轻折了个角,折痕压得极深,几乎要将纸页划破。这是本月第三次翻看这则典故,每一次都有新的体会。汉武帝为防止外戚干政,不惜赐死钩弋夫人,这份狠绝虽过于酷烈,却保住了汉昭帝的帝位;而自己面对的王恭妃外戚与郑贵妃家族,虽未到刀兵相向的地步,暗中的角力却已如箭在弦。
小李子, 皇帝头也不回,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去把骆思恭叫来。
片刻后,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踏着积雪走进御书房,玄色劲装沾着夜霜,腰间的绣春刀在烛火下泛着冷光。陛下深夜召见,可是有要事? 他躬身行礼时,能看见皇帝指尖在《帝鉴图说》上反复摩挲,知道定与储位之事有关。
朱翊钧将画像推到他面前:给你三个月时间,查清皇长子身边所有侍从的底细。谁是张四维安插的,谁与王伟有往来,甚至...... 谁受过郑贵妃的恩惠,都要一一列出来。
骆思恭的瞳孔微微收缩:陛下是担心......
朕不是担心,是必须清楚。 皇帝打断他,目光锐利如刀,汉武帝用绣衣直指监视太子,朕不用那么张扬,但该知道的,一点都不能少。 他顿了顿,补充道,记住,动静要小,别惊动任何人。
臣遵旨。 骆思恭接过画像,指尖刚触到纸页,就听见朱翊钧又道,还有郑国泰最近的动向,也一并查清楚。他在东厂安插的那些人,该清理的就清理了。
指挥使领命退下时,看见御案角落堆着几份奏折,最上面那份的封皮写着 南京礼部于慎行奏请扩充东宫侍卫,朱笔在旁边批着
二字,墨迹力透纸背。他忽然明白,皇帝所谓的 再等等,不是消极等待,而是在暗中编织一张无形的网。
雪下得更紧了,朱翊钧重新坐回龙椅,翻开另一本卷宗 —— 这是申时行呈上的《皇储教养策》,里面详细罗列了历代储君的教育方案,从经史子集到骑射兵法,甚至包括如何与阁臣议事、如何批阅奏折,条目细致得如同流水账。
他在 师傅遴选 一条下画了道红线。申时行推荐的李廷机虽属中立,却与江南士绅往来密切,而士绅们多支持立长,这层关系不得不防。汉武帝为太子刘据配备的太傅石庆,以 讷于言而敏于行 着称,或许自己也该找个不涉党争的老臣,为皇长子另开小灶。
或许,海瑞是个合适的人选。 皇帝喃喃自语。那位刚从苏州任上召回的右佥都御史,既敢顶撞张四维,又不买郑贵妃的账,让他给皇长子讲讲《大明律》,定能磨掉些温室里的娇气。
正思忖间,案上的鎏金自鸣钟突然敲响,清脆的声响在午夜格外突兀。朱翊钧抬头望向窗外,雪花已在窗棂上积了薄薄一层,像为这深宫笼罩了层素纱。他想起白日里李太后的懿旨,说要从慈宁宫抽调宫女去景阳宫,美其名曰 照料皇长孙起居,实则是想安插自己的人。
看来,连母后都按捺不住了。 他拿起朱笔,在《皇储教养策》的空白处写下 宫闱不预外事,这既是给申时行的回复,也是给自己的提醒。汉武帝晚年因 巫蛊之祸 错杀太子,虽有江充构陷,却也因太后干预朝政埋下隐患,这教训绝不能重演。
次日早朝,朱翊钧在太和殿宣布了两道旨意:一是擢升海瑞为左副都御史,专司纠察宫闱内外不法事;二是命工部尚书宋应星督建文华殿西侧的 观政堂供皇子见习政务之用。
两道旨意看似寻常,却在朝堂投下巨石。张四维听到海瑞的任命,脸色霎时灰败 —— 这位海刚峰去年在苏州时,就曾弹劾过他的门生贪腐;郑国泰则暗自窃喜,以为观政堂离翊坤宫近,便于影响皇次子,却不知皇帝早已命锦衣卫在四周布下暗哨。
散朝后,申时行在文渊阁拦住张四维,看着老首辅紧绷的脸,忽然笑道:首辅大人,陛下这是在为十年后铺路啊。
张四维冷哼一声:用海瑞这种愣头青铺路?怕是要把路都挖塌了。
海刚峰虽愣,却能挡妖邪。 申时行捋着胡须,目光深远,您没发现吗?陛下既没偏向皇长子,也没偏袒皇次子,只是在清理路障而已。 他想起《帝鉴图说》里 汉武帝斥退外戚 的典故,忽然觉得皇帝的布局,比他们想象的更深。
消息传到景阳宫,王恭妃正在教朱常洛辨认农具模型。听到海瑞的任命,她平静地对儿子说:这位海大人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以后见到他,要多听少说。 朱常洛似懂非懂地点头,小手握着木犁模型,在沙盘上划出笔直的犁沟。
翊坤宫的郑贵妃则在给朱常洵挑选太傅,听到观政堂动工的消息,立刻让人送去几盆名贵的兰花,却被锦衣卫以 宫苑草木需统一管理 为由挡在了门外。郑贵妃摔碎了心爱的玉盏,却也明白,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容不得半点私货。
三个月后,骆思恭将厚厚的调查报告呈到御前。皇长子身边的十二名侍从里,有三人是王伟的远亲,两人曾受过张四维的恩惠;郑国泰则通过东厂太监,试图将自己的表侄安插进文华殿当差,幸好被及时发现。
朱翊钧看着报告,指尖在
的名字上停住。这位王恭妃的兄长仗着皇亲身份,在通州强占了百亩良田,此前因立储之争被暂时压下,如今看来,是时候敲打敲打了。他提笔写下 查通州田产案,交给骆思恭:秉公办理,不必顾忌。
指挥使退下后,小李子捧着新制的皇次子画像进来,画中的朱常洵穿着明黄色锦袍,正把玩着一柄小弓,眉眼间有郑贵妃的明艳。陛下,这是画师刚画好的。
朱翊钧将两幅画像并排摆在案上,烛火在两个孩子的脸上跳跃,竟有种奇异的对称。他忽然想起汉武帝临终前,看着年幼的汉昭帝画像时,是否也有这般复杂的心情 —— 既有父爱,又有帝王的权衡。
把这两幅画挂在观政堂。 皇帝轻声道,让他们从小就知道,这里是学本事的地方,不是争高低的战场。
夏至那天,观政堂正式落成。朱翊钧带着两位皇子亲临,指着堂中悬挂的《大明疆域图》说:你们记住,这江山不是某个人的,是天下人的。谁能守住它,谁才配站在这里。
朱常洛望着地图上蜿蜒的黄河,忽然道:儿臣要学潘季驯治河。
朱常洵则指着辽东的边界,奶声奶气地说:儿臣要学戚将军打仗。
站在一旁的海瑞与宋应星相视一笑,知道这场潜移默化的培养,已悄然生根。
深夜的御书房,朱翊钧再次翻开《帝鉴图说》,汉武帝立太子 那页的折痕已被磨得发亮。他在空白处写下 权柄不可假人,墨迹与三个月前的批注重叠,形成更深的印记。
窗外的月光洒满庭院,照亮了观政堂的飞檐。他知道,争国本 的降温只是权宜之计,未来的风浪只会更汹涌。但只要守住这颗布局的心,让皇长子在磨砺中成长,让朝堂在制衡中清明,让外戚权臣无机可乘,那么当最终决策的那一天到来时,他便能像汉武帝那样,给出一个无愧于江山的答案。
烛火渐渐微弱,朱翊钧将《帝鉴图说》合上,封面上的烫金大字在夜色中闪烁。为日后布局的路还很长,或许要十年,或许更久,但每一步都必须扎实 —— 就像此刻案上的两张画像,虽暂未定夺,却已在他的掌控之中,朝着既定的方向,缓缓铺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