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夏卫的营房区，土坯墙围起的院落里弥漫着呛人的炊烟。被削减军饷的士兵们蹲在墙角，手里捏着刚发的粮饼，粗糙的麦麸混着沙砾硌得牙床生疼，饼渣顺着指缝往下掉，在满是尘土的地上积成一小堆。往日里此时该是操练的号子声震彻营区，如今却只剩一片压抑的咒骂，像闷雷滚在厚厚的云层里，随时可能炸开。
他娘的，这粮饼掺了多少沙子？ 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士兵猛地把饼子摔在地上，黄褐相间的碎屑溅起半尺高，就这猪食还敢扣咱们三成军饷？当老子们是好欺负的？ 这人是马老三，原是延绥镇的骑兵，因伤转来宁夏卫，胳膊上还留着被蒙古人砍伤的疤痕。
旁边的老兵王福捡起饼子，拍掉沙土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老三，小声点，被官爷听见没好果子吃。 他的儿子去年在巡逻时被鞑靼人一箭射穿了喉咙，就指望这点饷银养活守寡的儿媳和三岁的孙子，如今饷银一减，全家下个月怕是真要喝西北风了。
怕个球！ 马老三红着眼站起来，身上的旧甲胄因动作剧烈叮当作响，甲片的缝隙里还嵌着去年的血渍，咱们流血打仗的时候，党馨那书呆子在西安府搂着小妾喝酒！现在倒好，拿咱们的卖命钱开刀 —— 这朝廷，是真不把咱们这些边军当人看！
这话像根火星扔进了干草堆，周围的士兵们顿时炸了锅。就是！上个月巡逻时，我替王二挡了一箭，现在伤疤还在渗血，凭什么扣我饷银？ 一个年轻士兵扯开衣襟，露出胸口狰狞的疤痕，那道伤口差点让他没能活着回来。
听说了吗？哱副总兵的私兵饷银一分没少，还天天有肉吃。 有人压低声音，眼神不自觉地瞟向不远处的私兵营房，那里飘来的肉香顺着风钻进鼻腔，勾得人肚子咕咕直叫，跟着哱将军，至少有饭吃，不像跟着朝廷，连骨头渣都啃不上。
怨言像野草一样疯长，从东头的营房蔓延到西头的马厩。士兵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手里捏着劣质的粮饼，说的都是被克扣的饷银、家里的难处、对朝廷的不满。有人把写着
二字的木牌劈了当柴烧，火苗舔着木头发出噼啪的声响，像是在宣泄怒火；有人对着北京的方向啐唾沫，骂骂咧咧地说 皇帝怕是忘了咱们这些守边的；还有人偷偷往私兵营房那边挪动脚步 —— 那里，至少暂时还是 丰衣足食 的象征。
哱拜站在箭楼上，听着营区里越来越响的喧哗，嘴角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他让人把刚杀的羊肉分了些给靠近私兵营房的士兵，特意叮嘱 就说是副总兵赏的，让弟兄们尝尝鲜。果然，没过多久，那边就传来 还是哱将军体恤咱们 的欢呼，声音大得能传到卫所衙门，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党馨脸上。
爹，火候差不多了。 哱承恩爬上箭楼，手里拿着刚写好的布告，布告的纸是从卫所库房抢来的上好宣纸，再添把火，这些人就能彻底跟咱们走。
布告上用蒙古文和汉文写着 凡愿随我讨还公道者，饷银加倍，战死之家赏良田十亩、白银五十两，墨迹淋漓，像是用鲜血写就。哱拜接过布告，在末尾按上自己的狼头印，那枚象牙印章是他归降时朝廷所赐，如今却成了煽动叛乱的工具。贴到卫所门口的旗杆上，让所有人都看看，跟着朝廷有什么好，跟着我哱拜又有什么前程。
布告一贴出，整个宁夏卫都沸腾了。士兵们围着布告议论纷纷，有人手指在 良田十亩 上反复摩挲，眼里闪着渴望的光；有人抱着胳膊犹豫，嘴里念叨着 背叛朝廷是大罪；还有人已经悄悄往私兵营房挪动脚步，生怕去晚了没了位置。
马老三第一个撕下布告揣进怀里，对着周围的弟兄喊道：老子受够了！党馨那狗官把咱们当傻子耍，还不如跟着哱将军，至少能活得像个人样！ 他早年在陕西老家有三亩薄田，被地主霸占了才投的军，良田十亩 四个字像钩子一样挠着他的心。
他带着十几个相熟的士兵，捧着兵器投奔了私兵营。哱拜亲自在营门口迎接，穿着崭新的铠甲，身后的亲兵抬着一箱子银子，当场赏了每人五两：从今天起，你们就是我的兄弟，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们一口！ 银子沉甸甸的触感，让这些常年被欠饷的士兵们心头一热，瞬间觉得选对了路。
榜样的力量是可怕的。当天下午，就有三百多名卫所士兵投奔了哱拜，其中甚至包括两个百户。他们带来的不仅是兵器，还有卫所的布防图 —— 那是党馨昨天刚分发下去，让他们 加强戒备、严防哱拜异动 的，如今却成了送给叛军的投名状。
而此时的卫所衙门里，党馨正对着赵文举自鸣得意：你看，我就说这招管用吧？削减军饷后，哱拜那边安静多了，连操练的声音都小了 —— 这就是杀了他的气焰！ 他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是江南的龙井，是他托人从老家带来的，与营房里士兵们喝的糙茶天差地别。
赵文举看着外面越来越乱的营房，急得满头大汗，官帽都歪到了一边：大人，您没看到士兵们都在往私兵营跑吗？再不想办法，咱们的人就要跑光了！刚才巡营的百户来报，西营房已经空了一半！
跑就跑， 党馨不以为然地挥挥手，手指在军饷册上轻轻敲击，一群吃里扒外的东西，留着也是祸害。正好趁机裁汰，省得浪费军饷。 他铺开纸砚，沾沾自喜地写起奏折，要向朝廷表功，说自己 以雷霆手段整肃军纪，哱拜部众震恐，近日已不敢妄动，宁夏卫暂安，字里行间全是邀功请赏的得意，看得人头皮发麻。
奏折送出去的第三天，就摆在了朱翊钧的御案上。此时的北京，刚下过一场春雨，御花园的牡丹抽出了紫红的新芽，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朱翊钧却被奏折上的文字气得浑身发抖，手指捏着奏折的边缘，几乎要将那厚实的羊皮纸捏碎。
蠢货！ 他抓起奏折狠狠摔在地上，羊皮纸被摔得裂开一道口子，像一道丑陋的伤疤，什么叫
安分了许多 ？他这是在把士兵往反贼那边逼！
小李子赶紧捡起奏折，低着头不敢看皇帝的脸色，只见上面写着 臣以清核兵额为由，削减哱拜部军饷三成，其部众震动，近日已不敢妄动，宁夏卫暂安，那些工整的小楷此刻看起来像一个个嘲讽的鬼脸。
他以为削减军饷是割韭菜？割了还能长？ 朱翊钧在御书房里踱步，龙袍的下摆扫过地上的金砖，发出沙沙的声响，那些士兵都是提着脑袋过日子的人，你扣他饷银，就是断他活路，他不反才怪！ 他想起自己当年结清边军欠饷时，士兵们感激涕零的样子，党馨的所作所为，简直是在亲手摧毁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军心。
骆思恭刚从宁夏回来，带来了最新的密报，玄色的锦袍上还沾着旅途的尘土：陛下，据密探回报，已有近千名卫所士兵投奔哱拜，私兵营的人数已经超过一万五。哱拜还在城门口贴出布告，说
跟着朝廷饿肚子，跟着他有肉吃 ，煽动人心，城里的百姓也开始往他那边靠。
肉吃？ 朱翊钧冷笑一声，声音里带着彻骨的寒意，他的肉是哪来的？还不是从国库偷的，从百姓手里抢的！ 他忽然停住脚步，眼神锐利如刀，党馨这个书呆子，把西北当成了他的书房，以为动动笔墨就能平定叛乱 —— 他不知道，他点燃的是个火药桶！这道军心的裂痕，怕是难补了！
内阁大学士们接到消息，匆匆赶到御书房。张四维捡起地上的奏折，看完后脸色铁青，手指因愤怒而扭曲：陛下，党馨此举简直是自毁长城！宁夏卫的士兵本就多是边地流民或蒙古降兵，对朝廷归属感不强，经他这么一逼，不是把他们往哱拜怀里推吗？
申时行叹了口气，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军心一旦涣散，再想聚拢就难了。现在别说平叛，能守住固原、不让叛乱蔓延到陕西腹地就不错了。 他想起那些刚结清欠饷、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边军，若是宁夏的叛乱引发连锁反应，万历新政这几年的成果，怕是要毁于一旦。
朱翊钧的手指重重敲在御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传旨，将党馨革职查办，押回北京问罪！ 但他知道，这已经晚了。党馨的馊主意像一把钝刀，不仅没能削弱哱拜，反而帮他斩断了士兵们对朝廷最后的念想，在军心里劈出了一道深深的裂痕，鲜血正从这裂痕里汩汩流出。
宁夏的局势果然如皇帝所料，急转直下。投奔哱拜的士兵越来越多，到第五天时，已经超过了五千人，几乎占了卫所官军的大半。他们带来了卫所的粮草、兵器，甚至还有两门佛郎机炮 —— 那是党馨上个月刚从陕西运来，特意嘱咐 加强城防、万不可落入哱拜之手 的，如今却成了叛军的利器。
哱拜的底气越来越足。他让人把卫所的粮仓打开，给所有士兵分粮，能拿多少拿多少，就说是朝廷欠咱们的。城门口排起了长队，不仅有士兵，还有城里的百姓 —— 他们也被
的消息吸引，背着空麻袋挤在城门口，渐渐站到了哱拜那边，把卫所衙门围得水泄不通。
麻贵在固原得到消息，气得一口血喷在帅案上，染红了那份刚拟定的攻城计划。他派去的信使，要么被哱拜的人杀了，头颅挂在城门口示众；要么被受蒙蔽的百姓拦了回来，连信都没能送进去，根本进不了宁夏城。党馨误国！ 麻贵捂着胸口，对副将说，立刻备兵，我要亲自去城下喊话，看看还有没有能回头的弟兄！
他带着两千骑兵来到宁夏城下，对着城头喊道：守城的弟兄们，朝廷知道你们受了委屈，饷银会加倍补上！快杀了哱拜降罪，既往不咎！ 春风卷起他的披风，露出甲胄上的累累伤痕 —— 那是他多年守边的勋章。
城头上鸦雀无声，只有风吹动狼头旗的哗啦声。过了许久，马老三才探出头，对着麻贵喊道：麻将军，晚了！党馨那狗官把咱们的心都伤透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他举起手里的银锭，那是哱拜刚赏的，至少在这里，咱们的卖命钱不会被克扣！
他身后的士兵们举起兵器，齐声喊道：愿随哱将军！ 声音整齐划一，震得麻贵身边的战马不安地刨着蹄子，喷着响鼻。麻贵看着城头上那些熟悉的面孔 —— 有的曾跟他一起抗过蒙古，有的还是他亲手提拔的 —— 如今却成了对面的敌人，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他知道，军心的裂痕一旦出现，就很难再弥合了，这些士兵，怕是再也回不了头了。
消息传回北京，朱翊钧正在看郑洛的奏报，说各路兵马已向宁夏集结，但粮草军械尚未备齐，至少还需十日才能形成合围。十日...... 皇帝喃喃自语，目光投向西北，仿佛能看到宁夏城头飘扬的狼头旗，看到那些倒向叛军的士兵，这十日里，还不知道要出多少乱子。
他让人取来内库的银子，整整五十万两，送到固原，给麻贵当赏银，告诉所有将士，凡能夺回宁夏者，重赏！ 但他心里清楚，银子能买到兵器粮草，却买不回已经凉透的人心，那道裂开的军心，将成为这场平叛之战中，最难以愈合的伤口。
御书房的烛火在风中摇曳，将皇帝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朱翊钧拿起那份被摔过的奏折，上面 哱拜部安分了许多 的字样刺眼无比。他忽然明白，治理天下，最难的从来不是算计银子和兵马，而是人心 —— 尤其是那些提着脑袋保家卫国的士兵的心，一旦伤了，就可能引发燎原大火，烧毁苦心经营的一切。
宁夏的火药桶，终究还是被党馨点燃了。而那道裂开的军心，正在熊熊燃烧，照亮了西北的天空，也给万历朝的中兴之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朱翊钧深吸一口气，在奏折上批下 速战速决 四个字，墨迹透过纸背，像一滴凝固的血，昭示着这场平叛之战的残酷与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