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上的晨雾尚未完全散去，一丝带着咸腥味的风从防波堤的缝隙中钻过，吹动了林默的风衣衣角。
他没有动，像一尊融入黎明前晦暗景色的雕像。
他脑中早已将整个计划复盘了无数遍，每一个环节，每一个可能出现的变数，都如棋盘上的落子，清晰而冷酷。
他知道，从程兰拿到那份调度表开始，这场戏的序幕便已拉开，而他既是导演，也是唯一的观众。
真正的敌人，并非那些即将登上“海鸥号”的杀手，而是远在千里之外，正通过电波与窃听器，自以为掌控全局的决策者。
上午九点四十一分，财政部情报处三楼的办公室里，百叶窗将阳光切割成一道道光栅，投射在处长微秃的头顶。
他指节轻轻叩击着桌面，目光在林默递交的《紧急行动备案》上逡巡。
那份伪造的“技术科心跳监测记录”图表被特意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一条鲜红的曲线剧烈起伏，仿佛在无声地嘶吼着主人的焦虑与恐惧。
“心率持续高于一百三？一个晚上？”处长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里闪烁着审慎的光芒，“这更像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不像单纯的叛逃前夜。”
林默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声音平稳得像一潭深水：“报告处长，根据心理侧写分析，周慕云性格多疑且极度惜命。昨夜我们故意切断了他与外界的一切隐秘联系，相当于将他置于一个信息黑箱中。这种彻底的孤立会无限放大他的不安全感，导致生理应激反应。这份心率记录，恰恰证明他已濒临崩溃，会不惜一切代价抓住‘海鸥号’这根救命稻草。”
这番解释无懈可击，将一份伪造的证据，变成了洞悉人性的深刻洞察。
处长沉吟片刻，他更倾向于相信林默的专业判断。
周慕云掌握的“灰烬协议”部分密钥事关重大，若能顺藤摸瓜，挖出境外的接头人，无疑是大功一件。
他终于拿起钢笔，在文件末尾签下自己的名字，力道之大，几乎要划破纸背。
“按你的方案执行。”他最后叮嘱道，“记住，我要的是活的线索，不是死的鱼。全程监控，不得惊动。”
“是，处长。”林默低头领命，转身离开的瞬间，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笑意。
他要的就是这个“放虎归山”的命令。
只有在情报处自己的监控网络之下，光明正大地放走周慕云，敌人才会彻底解除戒心，确信他们的“内鬼”已经摆平了一切。
而那张由他亲手编织、并得到官方背书的大网，才能悄无声息地收紧。
中午十二点十八分，法租界电讯公司的营业厅里人来人往，空气中混杂着香水、雪茄和电木发热的味道。
程兰穿着一身得体的香云纱旗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看上去就像某个大洋行的女账房。
她将一份早已拟好的电文递给职员，语气带着几分职业性的急切：“麻烦加急，日内瓦那边等着这封信确认款项才能发货。”
电文通过“灰烬网”那套三个月前就已被破译并废弃的加密格式发送出去，这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
在任何一个专业的反间谍机构眼中，重新启用一套已泄密的密码，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使用者愚蠢到了极点，要么就是内部有更高层级的力量在为其提供安全保证，让这套“废弃”的密码在特定渠道内暂时“复活”。
敌人显然会选择相信后者。
程兰在等待回执的间隙，从手袋里取出一支口红补妆，看似不经意地将一张小小的便条压在了大理石柜台的铜质墨水瓶下。
上面只有一行娟秀的字迹：“回执请寄老地方。”她随即款款离去，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而遥远。
她知道，最多两小时后，这张便条就会被负责监视此地的敌特找到。
一个虚构的“老地方”，一个不存在的接头信箱，足以让他们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去追查所谓的“内鬼”，在自己制造的迷雾中团团转。
真正的陷阱，从来不是看得见的刀枪，而是根植于敌人思维深处的傲慢与偏见。
下午十七点五十五分，夕阳将浦东的天空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
在一处早已废弃的渔村里，林默将一架高倍率望远镜架在一堵塌了半边的砖墙后。
镜头中，静静锚泊在远方水域的“海鸥号”轮廓分明。
甲板上，几名穿着厚重灰呢大衣的男子正在来回踱步，看似悠闲，实则站位刁钻，互成犄角，封锁了所有可能的视觉死角。
其中一人手中摆弄着一部短波天线，正徒劳地在加密频道中搜寻着来自同伙的信号。
他们等不到任何信号了。
因为所有相关的通讯链路，都已被林默用更强的伪基站信号所覆盖，导入了他预设的循环杂音中。
“各单位注意，”林默对着对讲机，声音低沉而清晰，“目标车辆即将抵达，按原计划，放周慕云上船，让他‘独自’登舷。重复，确保他独自一人踏上跳板。”
二十分钟后，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到码头边缘。
车门打开，两名身穿黑色中山装的特工一左一右，将周慕云“护送”下车。
此刻的周慕云，眼神涣散，脚步虚浮，显然是被注射了小剂量的东莨菪碱。
这种药物能让人保持基本的行动能力，却会严重削弱其意志和判断力，使他成为一具完美的、任人摆布的傀儡。
在望远镜的视野里，林默清晰地看到周慕云在“护送”下，踉踉跄跄地踏上了连接船舷的跳板。
就在他双脚完全离开码头的那一刻，林默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轻声说道：“红毯铺好了，请君入瓮。”
几乎是话音落下的同时，船舱阴影里传来一声压抑的口令，甲板上所有灰呢大衣的男子动作骤然变得迅捷而致命，迅速向舷梯口合围。
他们眼中闪烁着贪婪而残忍的光芒，以为终于等来了那条价值连城的大鱼。
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迎来的不是一个寻求庇护的叛逃者，而是一颗由敌人亲手打包、精准投递的致命毒饵。
深夜二十三点十二分，阁楼里没有开灯，清冷的月光透过小窗，在地板上投下一块方形的亮斑。
林默坐在书桌前，手中把玩着那只黄铜外壳的旧怀表。
他熟练地旋开表壳背面，用指甲轻轻一挑，机芯隔层里，一片比指甲盖还小的折叠纸片悄然滑出。
展开纸片，上面是用特制微型笔写下的一组坐标与一个单词：“N47.22° E8.31°，渡鸦。”
这是来自“火种”欧洲分支的最终确认信息。
坐标指向瑞士卢塞恩湖畔的一处庄园，而代号“渡鸦”的，正是明面上的瑞士联合银行首席安全顾问，冯·施耐德。
此人，正是“灰烬协议”最后一道共管权限的实际持有人，也是整张网络的最高层级之一。
为了钓出他，周慕云以及整艘“海鸥号”上的人，都成了必须付出的代价。
林默沉默地注视着那行字迹，良久，他划燃一根火柴，将纸条凑到火苗上。
纸片迅速卷曲、焦黑，最后化为一缕轻盈的灰烬。
他走到窗边，将灰烬撒入窗台上积着雨水的浅盆里。
水面泛起一圈圈微弱的涟漪，荡开了残月的倒影，那月亮像一柄锋利的银钩。
然而他们永远不会知道，那艘船在离开吴淞口后，船舱底部预装的固态化学药剂就已经被远程激活，无色无味的剧毒气体早已充满了每一个角落。
那不是一艘驶向自由的方舟，而是一座为贪婪和背叛量身定制的移动坟场。
周慕云的逃亡已经落幕，但好戏，才刚刚开场。
现在，轮到“渡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