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窄湿滑的楼梯仿佛没有尽头,向上延伸,没入更加浓稠,光线更加晦暗的雾气之中。
脚下粘腻的触感和空气中那股腐朽的甜腻气味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人的理智。
身后,楼梯口那些溺尸低沉的,充满渴望的嘶吼声被无形的界限阻隔,变得模糊不清,反而更添了几分阴森。
三人在楼梯上稍作喘息,肾上腺素带来的短暂亢奋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冰冷。
张九斤瘫坐在粘乎乎的台阶上,呼出的白气瞬间被阴冷的空气吞噬。
他哆哆嗦嗦地从防水包里摸出一块压缩饼干,咬了一口,又嫌弃地呸掉上面沾着的莫名粘液。
“妈的……这鬼地方……比尸王那老巢还邪性……”
他含混不清地抱怨着,眼神却不敢有丝毫放松,不断扫视着上下方的雾气。
柳七默默检查着袖中的蛊针存量,又取出一个小巧的瓷瓶,倒出两粒散发着清凉气息的绿色药丸,自己服下一粒,将另一粒递给陈渡。
“清心丹,能稍微抵抗这里的污秽气息。”她的声音依旧清冷,但仔细听,能察觉到一丝极细微的疲惫。
陈渡接过服下,一股清凉之意自喉管滑入,确实让脑海中那挥之不去的低语嗡鸣和甜腻感减轻了些许。
他左臂上的红绫依旧微微发热,自主地缓缓飘动,如同警惕的毒蛇,感知着周围浓得化不开的怨念。
“不能久留。”陈渡站起身,傩瞳望向楼梯上方,“这里的能量在持续侵蚀我们。”
他率先向上走去,脚步放得极轻,尽量避免发出声响。
张九斤和柳七立刻跟上。
越往上,雾气似乎越发浓重,能见度不足五米。
楼梯的材质也从木质变成了某种冰冷的、打磨过的石材,表面依旧覆盖着那层恶心的粘液膜。
两侧不再是破败的船舱壁,而是出现了雕刻着复杂海浪纹和奇异海兽图案的石质栏杆,工艺精湛,却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诡异。
终于,他们踏上了最后一阶台阶。
眼前的景象让三人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这里似乎是王船的上层主甲板,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个巨大的露天广场。
地面铺着巨大的石板,虽然同样被粘液覆盖,但能隐约看出原本庄严宏大的格局。
广场极其空旷,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没入灰白色的浓雾之中。
而最令人毛骨悚然的,并非是空旷。
而是在这广阔的广场上,正在无声“上演”的一幕。
没有声音。
一点声音都没有。
但就在他们前方,一支庞大的、无形的“仪仗队”正在缓缓行进。
看不到任何人影,却能清晰地“感觉”到它们的存在——
破损的、绘有龙纹与“代天巡狩”字样的旌旗,无人执掌,却自己悬浮在半空中,随着某种无形的节奏,庄重而缓慢地上下挥动、前行。
巨大的、蒙着陈旧皮革的宫灯,里面没有烛火,却自行散发出幽绿的光芒,漂浮着,为无形的队伍引路。
沉重的铜锣、皮鼓、巨大的号角,悬浮在空中,鼓槌、锣锤无人操控。
却自行做出敲击、吹奏的动作,动作一丝不苟,力度十足……然而,没有发出任何一丝声响。
所有的动作都像是一场被按下了静音键的盛大戏剧,诡异得让人头皮发麻。
这支无声的仪仗队排成两列,中间留出一条宽阔的通道,正朝着广场深处,那被浓雾笼罩的未知区域缓缓“行进”。
陈渡的傩瞳剧烈灼痛起来。
在他的视野中,看到的并非空无一物。
每一个悬浮的器物后面,都紧紧跟随着一个极其淡薄,几乎完全透明,由浓郁怨念和执念强行凝聚而成的人形轮廓。
它们穿着古老的号衣或官服,表情麻木,眼神空洞,重复着生前最后的动作,被无形的规则束缚着,演绎着这场永无止境的 寂静游行。
“我……我的娘诶……”张九斤牙齿打颤,腿肚子发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这比直面凶残的溺尸更让人心胆俱寒,那是一种对认知和精神的直接扭曲与压迫。
柳七也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指尖的蛊针微微颤抖,面对这种没有实体、纯由规则和怨念驱动的存在,她的蛊术似乎有些无从下手。
就在这时,陈渡的手机再次震动,App的提示冰冷地弹出,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规则触发:王爷仪轨】
【检测到代理人闯入送王船仪式核心区域。】
【规则:必须遵循‘王爷登船’古礼,沿仪仗队中道前行,步幅、频率需与无形仪仗保持一致,不可超前,不可落后,不可踩错步点。】
【规则:沿途需对特定仪仗器物行注目礼或微躬礼(具体节点由引导者提示)。】
【违反规则后果:将惊动仪仗怨灵,遭受所有无形仪仗成员的集体攻击(物理+精神冲击)。】
文字消失。
几乎同时,那悬浮在最前方的一面如同门板大小的、锈迹斑斑的青铜巨锣,无人敲击,却自行猛地“震荡”了一下。
没有声音,但一股无形的,带着强烈指引意味的波动却精准地传递到陈渡三人的意识中——第一步,踏出。
张九斤脸都绿了:“步幅?频率?还…还要行礼?这他妈的谁知道怎么走啊?这不成心要人命吗?”
“老张!”陈渡低喝一声,稳住他的心神,“你是行家,靠你了!”
他目光死死盯住前方那无声行进的仪仗,傩瞳疯狂运转,试图分析和记忆那些无形怨灵的动作节奏和幅度。
但他对这套古老的王爷仪轨知之甚少。
张九斤被他一喝,勉强压下恐惧,小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些悬浮的器物和后面那模糊到极致的怨灵轮廓,额头青筋暴起,大脑飞速运转。
“看……看旗子!龙纹旗挥动的节奏!一上一下是一次呼吸!对,呼吸!跟着它的节奏!”
他声音发颤,却带着一种专业性的兴奋和紧张。
“还…还有鼓!看那面最小的手鼓!它的鼓点……他娘的有鼓点没声音……看动作!对,是‘三轻一重’!错不了,这是迎接王爷的‘静水波’礼乐!”
到底是混迹民俗圈和古玩界多年的老油子,生死关头,他那点压箱底的知识被逼了出来。
“第一步!轻踏左足,与旌旗下落同步!”张九斤猛地喊道。
陈渡毫不迟疑,左脚踏出,落点、时机,与那缓缓下落的龙纹旌旗完美同步。
脚步落在粘滑的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噗叽”声。
无事发生。
那面青铜巨锣再次无声“震荡”。
第二步!
“右足跟上,与宫灯上扬同步!步幅……步幅一尺七寸!不能多不能少!”张九斤语速极快,眼睛几乎要瞪出血来。
陈渡精准复刻。
柳七紧随其后,她虽不懂具体礼法,但身姿轻盈,模仿能力和对节奏的把握极强,也能勉强跟上。
三人如同蹒跚学步的婴儿,又像是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在这死寂无声的盛大仪仗中,开始艰难地前行。
每一步都必须全神贯注,观察、判断、执行,不能有丝毫差错。
精神压力巨大无比。
走了约莫十几步,前方出现一个悬浮的、雕刻着狴犴图案的肃静牌。
“停!注目礼!三息!”张九斤急声提醒。
三人立刻停下,目光聚焦在那肃静牌上。
陈渡能感觉到,那牌后模糊的怨灵轮廓,那空洞的眼睛似乎“看”了过来,带着冰冷的审视。
三息过后,指引波动再次传来,队伍继续无声前行。
接着是回避牌、官衔牌……每一次停顿,每一次行礼,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
周围的雾气似乎变得更加浓重,那些无形的仪仗成员轮廓仿佛清晰了一点点,那麻木空洞的“视线”带来的压力也越来越大。
张九斤的解读开始出现迟疑和错误。
有些仪轨过于冷僻,或者因年代久远而变形,他也无法完全确定。
“下一步……这……这应该是侧身避让‘王爷’銮驾虚位……但……但避让几步?躬身的幅度?”
他汗如雨下,声音充满了不确定。
就在这时,柳七突然低声开口:“左三步,躬身十五度。他腰间玉带摆动幅度是这么多。”
她指向其中一个几乎看不见的,穿着官袍的怨灵轮廓的腰部。
陈渡和张九斤都是一怔。
柳七对动作和细节的观察力,竟然敏锐到了这种地步?
来不及细想,指引波动再次传来。
陈渡立刻依言左移三步,躬身十五度。
顺利通过!
张九斤松了口气,看向柳七的眼神多了几分惊异和感激。
队伍继续在无声的恐怖中前行。
这条路仿佛没有尽头,四周只有悬浮的器物、无形的怨灵、浓得化不开的雾,以及自己越来越响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声。
精神上的疲惫远比肉体更甚。
那种每时每刻都被无数双冰冷眼睛“注视”、每一个动作都被严格审视的感觉,足以将人逼疯。
突然!
张九斤一个疏忽,在需要行注目礼时,目光下意识地偏了一下,落在了旁边一具悬浮的、造型古怪的青铜法器上。
瞬间!
那件青铜法器后方那模糊的怨灵轮廓猛地“凝固”,然后极其僵硬地、一寸寸地“转头”,那双完全由怨念构成的空洞眼睛,死死“盯”住了张九斤。
“呃!”
张九斤如遭雷击,感觉一股冰冷的、充满恶意的力量猛地刺入他的脑海,眼前瞬间发黑,耳中嗡嗡作响,几乎要栽倒在地。
“老张!”陈渡低喝,一把扶住他。
几乎在同一时间,整个无声的仪仗队,所有的悬浮器物,所有的怨灵轮廓,动作全部停了下来。
它们齐刷刷地,“转头”,“看”向了三人。
无数道冰冷、死寂、充满怨毒的“视线”如同实质般压来!
【规则违反!】App的警告血红刺眼。
最先发动攻击的是那面巨大的青铜锣。
它无声地剧烈震颤,一股肉眼可见的灰黑色扭曲冲击波,如同炮弹般猛地轰向三人。
紧随其后的,是那些号角、鼓槌……它们疯狂地做出攻击动作,一道道无声却致命的怨念冲击波如同狂风暴雨般倾泻而来。
甚至连那些旌旗、宫灯,也散发出干扰心智的负面能量波纹。
无声的世界,瞬间被死亡的风暴填满。
“跑!”陈渡怒吼,【煞染红绫】瞬间暴涨,化作一道红色的屏障挡在最前方。
砰砰砰!
无形的冲击波狠狠撞在红绫之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红绫剧烈震颤,表面的暗红色光芒急剧闪烁,陈渡闷哼一声,感觉灵性如同开闸洪水般消耗。
柳七反应极快,双手连挥,一大片紫色的蛊粉撒出,在前方形成一道短暂的、能扭曲能量轨迹的屏障。
同时数枚蛊针射向冲得最近的几个怨灵轮廓,试图阻挠它们的动作。
张九斤被陈渡拖着,连滚爬爬地向前冲去,脑子依旧嗡嗡作响,恐惧到了极点。
“那边!有个侧门!”柳七眼尖,指向广场边缘雾气中一个不起眼的、低矮的拱门。
顾不上什么仪轨了,活下去才是唯一的目标。
陈渡挥舞红绫艰难抵挡,且战且退。
柳七的蛊粉和蛊针不断延缓着追击。
就在他们即将冲入那扇拱门的瞬间,那面最大的青铜锣再次凝聚起一道前所未有的巨大冲击波,轰然射来。
陈渡瞳孔一缩,将红绫催动到极致。
轰!
剧烈的碰撞。
陈渡喉头一甜,差点吐血,整个人被巨大的力量撞得向后飞跌,直接摔进了拱门后的黑暗之中。
张九斤和柳七也紧随其后扑了进来。
哗啦啦——
那扇低矮的石头拱门上方,一道早已锈蚀不堪的铁闸门猛地落下,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彻底隔绝了外界那无声却致命的恐怖风暴。
砰砰砰!
无形的冲击波狠狠撞在铁闸门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撞击声。
但那铁闸门不知是何材质,竟然异常坚固,纹丝不动,只是不断震落下簌簌的灰尘和锈块。
外面的攻击持续了十几秒,才渐渐平息下去。
那些无形的仪仗队似乎无法离开固定的仪式路线,最终缓缓恢复了原状,继续着它们那永无止境的、无声的游行。
拱门后的黑暗里,三人瘫倒在地,剧烈地喘息着,浑身都被冷汗和粘液湿透,脸上写满了惊魂未定。
差一点……只差一点就全军覆没在这诡异的无声仪仗之中。
张九斤捂着依旧刺痛的脑袋,声音带着哭腔:“这……这根本就是玩人啊……”
陈渡擦去嘴角溢出的一丝血迹,看向那扇救了他们一命的铁闸门,又看向身后更深邃的黑暗。
这条“生路”,又会通向怎样可怕的境地?
幽灵王船的探索,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