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来自底舱最深处、蕴含着无尽古老痛苦与暴虐的嘶鸣,如同冰海深处炸开的闷雷,瞬间冻结了所有喧嚣。
沸腾的、充斥着疯狂溺尸的底舱,在这声嘶鸣响起的刹那,陷入了诡异的凝滞。
那些前一秒还在疯狂挣扎、撞击、嘶吼的异化怪物,如同被无形的寒流扫过,动作全部僵硬在原地。
它们空洞流脓的眼窝中,狂暴的怨毒被一种更深沉的、源自本能的恐惧所取代。
甚至有些弱小的溺尸开始瑟瑟发抖,试图将身体缩回恶臭的黑水之中。
连缠绕在它们身上的沉重铁链,都停止了刺耳的摩擦声。
整个空间,只剩下那低沉嘶鸣的余韵在舱壁间回荡,以及黑水深处不断翻涌、越来越剧烈的咕噜声。
仿佛有什么不可名状的庞然大物正在苏醒,即将破水而出。
“下……下面那是什么东西?”张九斤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几乎瘫软在震颤的格栅上,手电光柱不受控制地乱晃,试图穿透那浑浊的黑水,看清恐怖的来源。
柳七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她迅速将几枚淬炼过的、闪烁着幽蓝寒光的蛊针扣在指尖,声音紧绷:
“不是我们能硬抗的存在!快找离开的路!”
陈渡的左眼传来前所未有的剧痛,傩瞳仿佛要被那股自深水而来的、庞大无比的怨念威压生生挤碎。
在他的视野中,底舱深处那翻涌的黑水之下,亮起了一团无法形容的、扭曲的、由最极致的悲伤、愤怒、背叛和冰冷海水凝聚而成的暗蓝色能量核心。
其强度远超之前所见的一切,甚至隐隐压过了湘西尸王。
这绝不是那些被同化的溺尸!
这是……这艘船,这个仪式,这个伪域真正的核心之一!
“来不及了!”陈渡嘶声道,他能感觉到,那双“眼睛”已经锁定了他们。
一种冰冷粘稠的“视线”如同实质般缠绕上身,带着审视、怨恨,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
就在那水下的恐怖存在即将完全显现的瞬间——
嗡!!!
整个底舱,包括陈渡三人所在的格栅平台,猛地剧烈扭曲、变形!
眼前的景象如同被打碎的镜子,又像是投入石子的水面倒影,一切都在疯狂晃动、破碎、重组!
冰冷的金属格栅、恶臭的黑水、疯狂的溺尸……所有的一切都在飞速褪色、消散。
强烈的眩晕感袭来,仿佛灵魂被强行从躯体中抽离,投入一个高速旋转的旋涡。
陈渡猛地闭上刺痛无比的左眼,但当他在下一秒强行睁开时,眼前的景象已然彻底改变。
不再是阴暗腐臭的底舱。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片冰冷潮湿的礁石上。
狂风暴雨呼啸着席卷天地!
墨黑色的乌云压得极低,仿佛触手可及,粗壮的闪电如同银蛇般撕裂天空,带来一瞬间的惨白光亮,随即便是震耳欲聋的雷鸣。
巨大的浪头如同山峦般层层叠起,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疯狂撞击着脚下的礁石,碎成漫天冰冷的、带着白沫的雨雾。
空气中充满了海水特有的、带着电离子气息的咸腥味,以及风暴那种蛮荒暴烈的力量感。
“幻象?还是……记忆场景?”陈渡心中剧震,瞬间明白了过来。
是那个深邃存在的力量,将他们强行拉入了它的记忆碎片之中。
这是比之前触碰福橘糕时更加直接、更加身临其境的精神入侵。
他猛地看向身旁。
张九斤和柳七也都在,他们脸上同样充满了惊骇和难以置信,显然也经历了同样的场景转换。
张九斤甚至下意识地抬手去挡那并不存在的、扑面而来的浪花。
“陈老弟!这…这是怎么回事?”张九斤在狂风中大喊,声音被风吹得破碎。
“是它的记忆!小心!这不仅仅是看!”陈渡大声回应,风暴灌了他一嘴咸涩的海水。
他感觉到,这里的“风雨”带着一种刺骨的寒意和怨念,并非完全虚假。
就在这时,一道格外粗壮的闪电划破黑暗!
惨白的光芒瞬间照亮了不远处礁石的边缘。
那里,站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渔家少女,穿着一身打满补丁、早已被雨水和海浪彻底浸透的粗布衣裳。
她赤着双脚,死死站在光滑湿滑的礁石上,单薄的身体在狂风暴雨中瑟瑟发抖,仿佛随时都会被卷走。
她死死地攥着胸前一个用贝壳和渔线串成的、粗糙简陋的护身符,眺望着远处那如同沸腾锅盖般、疯狂咆哮的大海。
闪电的光芒照亮了她的侧脸。
苍白,稚嫩,写满了惊恐和无助,但那双望向大海深处的眼睛里,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期盼和担忧。
“阿……阿海哥……”她喃喃自语,声音微弱,几乎被风暴声彻底淹没。
“你一定要平安回来……你说过……等这次回来就……”
少女的脸上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混合着恐惧和羞涩的红晕。
阿月。
陈渡的心脏猛地一缩。这就是那个被投入大海的少女,溺海娘的真名。
眼前的景象再次如同水波般晃动、模糊。
下一刻,风暴似乎更加猛烈了。
场景切换到了渔村边缘,一个简陋的棚屋下。挤满了面色惊恐、窃窃私语的村民。
中间的空地上,放着几具被海浪冲回来的、支离破碎、被海洋生物啃噬得不成样子的尸体,身上依稀能看出是出海的渔夫装扮。
人群发出压抑的哭泣和惊呼。
阿月疯狂地拨开人群,冲了进来。
当她看到其中一具尸体手腕上那串熟悉的、她亲手编织的贝壳手链时,整个人如同被雷击中,猛地僵在原地。
她的脸庞瞬间失去所有血色,比死人还要苍白。
眼睛瞪得极大,瞳孔却缩成了针尖,里面所有的光采、所有的期盼,在瞬间粉碎、湮灭。
她没有哭,没有喊,只是那么呆呆地站着,仿佛灵魂已经被抽离了躯壳。
画面再次扭曲、闪烁。
时间似乎过去了几天。夜晚,村中最大的那间屋子里(或许是祠堂),油灯摇曳。
几个村中颇有威望的长老围坐在一起,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阿月像一尊失去生气的木偶,被两个妇人搀扶着(或者说看守着),站在角落。
“……海神发怒了……需要平息……”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隐藏极深的恐惧。
“……必须献上祭品……才能保佑下次出海平安……”另一个声音附和,眼神躲闪,不敢看角落里的阿月。
“她是‘海嫁女’……命里带阴……又克死了未婚夫……是最合适的人选……”第三个声音冰冷而残酷,直接宣判。
阿月猛地抬起头,死寂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情绪——那是极致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缓缓升腾的、冰冷的恐惧。
“不……我不要……”她微弱地反抗,声音干涩嘶哑。
但她的挣扎被轻易地压制了。
那些平日里和蔼的叔伯长辈,此刻面容在油灯下显得格外狰狞和陌生。
场景疯狂加速、破碎、重组。
画面跳转到风暴稍歇(但依旧阴沉)的黎明。
海边举行了某种简陋而诡异的仪式。村民们脸上带着麻木、恐惧,以及一丝病态的“虔诚”。
阿月被强行换上了一件粗糙的、像是嫁衣又像是寿衣的红色衣服,衣服明显不合身,宽大得像套在一个架子上。
她嘴里被塞入了象征“祝福”的、冰冷甜腻的福橘糕,噎得她无法呼吸,泪水混合着糕点的碎屑滑落。
她被反绑着双手,脚上绑着沉重的石头。
她不再挣扎,也不再哭泣,只是用那双彻底失去了光彩、只剩下无边绝望和空洞的眼睛,死死地、一个一个地,看着那些曾经熟悉的村民的脸。
那些脸在她眼中扭曲、变形,如同深海中最丑陋的怪鱼。
最后,她被两个强壮的村民抬起来,走向汹涌翻腾的大海。
“为了村子……”
“海神会保佑我们的……”
“安心去吧……”
冰冷虚伪的送别词被海风吹散。
然后,是坠落。
无尽的、冰冷的、黑暗的海水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包裹了她,吞噬了她。
巨大的水压挤压着胸腔,肺部的空气被疯狂挤出,带来撕裂般的剧痛。
咸涩的海水涌入鼻腔、口腔,灌入肺部,带来灼烧和窒息。
沉重的石头拖着她,无可抗拒地向着无尽的、永恒的黑暗深渊沉沦……
光线迅速消失,只剩下令人绝望的冰冷和黑暗。
耳边是海水流动的呜咽,仿佛无数亡灵在低语。
还有……那最后残存的、对生命的不甘、对背叛的愤怒、以及对这冰冷世界的……最深刻的诅咒!
“啊啊啊啊啊——!!!”
陈渡、张九斤、柳七三人同时发出了痛苦的嘶吼。
这不再是旁观记忆!而是感同身受。
他们仿佛亲身经历了那窒息、那冰冷、那挤压、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绝望!
张九斤跪倒在地,双手死死掐着自己的脖子,眼球凸出,脸色青紫,仿佛真的无法呼吸。
柳七身体剧烈颤抖,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鲜血渗出,她紧咬下唇,努力维持着最后一丝清明,但眼底深处也充满了惊悸。
陈渡半跪在地,单手撑地,另一只手死死按住灼痛欲裂的左眼,鲜血再次从指缝中渗出。
他的身体因为那极致的冰冷和窒息感而剧烈痉挛,脑海中充斥着阿月最后的怨毒与绝望。
这精神冲击的强度,远超之前任何一次。
这不仅仅是记忆的回放,这是溺海娘将自身陨落时最极致的痛苦,直接灌输给了他们。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那窒息的痛苦、下沉的绝望才缓缓消退。
三人瘫软在冰冷潮湿的“礁石”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刚刚真的从深海地狱里挣扎回来。
每个人脸上都毫无血色,写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恐和难以磨灭的精神创伤。
眼前的风暴景象开始变得不稳定,如同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闪烁起来。
在景象彻底消散前的那一刻。
陈渡挣扎着抬起头。
他看到,在那风暴肆虐、浪涛汹涌的海面之上,在那阿月最后沉沦的地方。
一个由无数绝望、痛苦、怨毒和冰冷海水凝聚而成的模糊的女性轮廓,缓缓地、挣扎着……“浮”现了出来。
她的双眼的位置,是两道不断流淌着黑色水流的空洞。
她“看”向了陈渡。
那一刻,陈渡清晰地感知到了一股复杂到极致的意念——无边无际的痛苦、毁灭一切的愤怒、以及对眼前这些“闯入者”的憎恨……
但在这所有负面情绪的最终深处,竟然还残留着一丝微弱到几乎熄灭的……
对人类温暖的、扭曲的眷恋,以及……一种仿佛找到“同类”般的……诡异共鸣?
是因为他也曾被背叛?还是因为……他这只看似普通,却连接着更深诡异命运的……傩戏之瞳?
景象彻底破碎。
黑暗如同潮水般重新涌来。
但这一次的黑暗,不再仅仅是底舱的阴暗。
而是充斥着一位被牺牲的“伪神”最深沉、最疯狂、最悲恸的……凝视。
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