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火光摇曳,将三人的影子投在粗糙的岩壁上,扭曲、晃动,如同他们此刻难以平静的心绪。
张九斤添了一把枯枝,火焰“噼啪”轻响,爆开几点火星,旋即湮灭在黑暗中。这细微的声响,是洞内唯一的活气,反衬得那份死寂愈发沉重,几乎要凝成实质,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没有人说话。
脱险后的短暂松懈,早已被更深沉、更尖锐的东西取代。那是失去伙伴的剧痛,是劫后余生却无人欢庆的悲凉,是前路未卜的茫然,以及……那份必须由生者背负起来的、沉甸甸的遗志。
陈渡靠坐在最里面的石壁下,低垂着头,阴影掩盖了他大半张脸,只能看到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以及那只死死攥着怀中金属圆筒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圆筒冰冷的触感透过衣物传来,却远不及他心底那片荒芜的冰冷。
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地宫崩塌前最后的画面——
那顶天立地的巨熊虚影,那决然燃烧、最终化作漫天流萤般消散的灵魂火光,还有……黄三爷最后那豪迈、释然,却如烧红烙铁般烫在他心上的笑容。
“陈小子,看好了!这就是俺老黄最后的本事!”
“往后……就交给你们了!”
“别怂!干他娘的!”
那无声的呐喊,此刻在他灵魂深处轰鸣,一遍又一遍。每一次回响,都带来一阵尖锐的绞痛。他闭上眼,试图驱散这影像,却只觉得那光芒消散的虚无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形神俱灭。
连一丝残魂,一点念想,都没有留下。
那个嗓门洪亮,喜欢拍着他肩膀,一口一个“陈小子”,笑起来带着东北黑土地般质朴与豪迈的汉子,那个在雪原与他们并肩,在堂口共抗污染,在故宫地宫毅然燃尽一切的黄三爷……真的,再也见不到了。
一种巨大的空洞感,伴随着尖锐的悲伤,在他胸腔里左冲右突,找不到出口。他甚至希望能有一场酣畅淋漓的痛哭,一场不顾一切的嘶吼,来宣泄这几乎要将他撑裂的情绪。
可他不能。
他是“拾骨团”的核心,是现在的主心骨。柳七重伤,张九斤损耗过度,他必须撑住。那滚烫的泪水,那喉头的哽咽,都被他死死地、更狠地压回了心底深处,化作一片死寂的冰原,冰原之下,是名为“复仇”的熔岩在悄然奔流。
另一边,张九斤双手抱膝,把头深深埋了进去,肩膀微微耸动。这个平日里总是乐呵呵,负责调节气氛,知识渊博又带点小狡猾的情报专家,此刻像一只受伤后独自舔舐伤口的野兽。他脑海里浮现的,是黄三爷爽朗的大笑,是他掏出珍藏好酒时得意的模样,是他在关键时刻,总是毫不犹豫挡在身前的宽阔背影。
“老黄……”他在心里无声地呼唤,泪水无声地浸湿了膝盖处的衣料。他痛恨自己的无力,在最后关头,若非三爷牺牲,他们所有人都会葬身地底。这份以生命换来的生机,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柳七坐在靠近洞口的位置,背对着洞内跳跃的火光,面朝洞外无边的黑夜。她右臂的伤口已经简单处理过,用撕下的苗服布条固定着,但内腑的震荡和本源蛊虫的损耗,让她脸色依旧苍白。她一向清冷自持,情绪很少外露,此刻也只是静静地坐着,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
但若细看,便能发现她放在膝上的、未受伤的右手,正死死攥着一把泥土,指甲深深抠进掌心,留下几道血痕。她想起东北雪原初遇时,那个看似粗豪却心细如发的出马仙,想起他对自己这个“蛊婆”毫无芥蒂的信任,想起他总是不动声色地将更安全的位置留给她……
地宫最后那声仿佛响彻在灵魂深处的熊吼,似乎还在她耳畔回荡。那决绝的燃烧,那最终的消散……一种陌生的、尖锐的酸楚,冲撞着她常年冰封的心湖。她不懂如何像张九斤那样外露地悲伤,也不像陈渡那样将一切转化为冰冷的意志,她只是觉得……空。仿佛生命里某个坚实可靠的部分,随着那灵光的消散,被硬生生挖走了,留下一个呼啸着冷风的空洞。
洞外,山风掠过林梢,发出呜咽般的声音,像是在为逝者哀歌。
不知过了多久,陈渡终于缓缓抬起头,火光映照下,他的眼眶微微泛红,但眼神里已没有了泪光,只剩下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以及深不见底的疲惫。
他松开紧攥圆筒的手,轻轻抚摸着其冰冷的表面,仿佛在触摸那份沉重的代价。
“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他的声音沙哑,打破了洞内令人窒息的沉默,“协会的人能找到我们一次,就能找到第二次。”
张九斤猛地抬起头,胡乱地用袖子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对,不能待太久。我刚才大致辨认过方向,我们现在应该在京西一带的山里。往西南走,进入太行山脉深处,会相对安全些。”
柳七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表示同意。
又是一阵沉默。
这一次,沉默中少了几分纯粹的悲伤,多了一丝不得不面对现实的沉重。
陈渡的目光扫过柳七僵硬的背影,落在张九斤那双依旧通红的眼睛上,最后回到自己伤痕累累的手掌。
“我们失去了三爷。”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激起层层涟漪,“这笔血债,协会必须偿还。”
他的语气很平静,没有咬牙切齿的恨意,但那平静之下蕴含的冰冷决心,却让张九斤和柳七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
“但在那之前,”陈渡继续说道,目光落在跳跃的火焰上,“我们要活下去。要变得更强。强到足以掀翻整个协会,强到让山君……血债血偿。”
他抬起眼,看向张九斤和柳七:“三爷用他的命,为我们换来了这个机会,换来了这具骸骨。我们不能辜负他。”
张九斤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眶再次湿润,但这次,里面燃烧着的是与陈渡眼中相似的火焰:“我明白。这条命是老黄给的,从今往后,我张九斤活着,就是为了干翻协会那帮杂碎!”
柳七缓缓转过身,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那双清冷的眸子里,却多了一丝以前从未有过的、名为“决绝”的东西。她看着陈渡,轻轻颔首。
无需再多言语。
悲伤被深埋,转化为前进的动力。仇恨的种子已然种下,只待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巨树。
陈渡将金属圆筒小心地贴身收好,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重量,仿佛黄三爷那最后的嘱托与期望,也一并压在了他的肩上。
他站起身,尽管身体依旧虚弱,但脊梁挺得笔直。
“休息一晚,天亮出发。”
火光摇曳,映照着三张年轻却写满风霜与坚定的面孔。洞外,夜色正浓,但黎明终将到来。而他们的路,还很长。那份无声的悲恸,将如同烙印,永远刻在心底,伴随着他们,一路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