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雄英那句看似无心的问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小柱子心中漾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他虽年纪小,但能被太子朱标选中派来服侍刚刚死里逃生的皇长孙,本身就说明他机敏且背景相对干净。
没有桂花糕?
殿下为何会独独“记起”吕娘娘身边的秋月姐姐和桂花糕?还是在病重昏迷之前?
小柱子不敢深想,但一种莫名的寒意却从脚底升起。他小心翼翼地伺候朱雄英用完药,又仔细地用温毛巾替他擦了嘴角,动作比之前更加轻柔谨慎,眼神里也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这位年仅八岁的皇长孙殿下,似乎……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那偶尔沉静如水的眼神,完全不似一个刚刚从鬼门关挣扎回来的孩童。
朱雄英将小柱子的细微变化看在眼里,并不点破。他需要几个聪明且 eventually(最终)能成为心腹的人,小柱子目前看来是个不错的观察对象。
“小柱子,我有些闷,想听听外面有什么新鲜事儿。”朱雄英靠在软枕上,语气带着一丝病中孩童的慵懒和好奇。
小柱子连忙躬身,仔细筛选着能说的话题:“回殿下,外面……陛下因您康复,龙心大悦,前几日还下旨减免了应天周边几个县的夏税呢。另外……听说凉国公蓝玉将军在北边又打了好几个胜仗,捷报快要到京了……”
他挑着些喜庆或无关痛痒的事情说着。
朱雄英耐心地听着,心中却在飞速盘算。减免赋税,这是皇祖父在为他积福?还是稳定民心之举?蓝玉捷报……这位历史上因“蓝玉案”被株连的猛将,此刻正是如日中天,也是父亲朱标在军中最坚定的支持者之一。保住他,对于稳固国本至关重要。
“还有呢?”朱雄英轻轻咳了一声,装作随意地问道,“宫里……我生病这些天,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或者,有没有什么人……生病了?比如,吕娘娘那边的秋月姐姐,我看她之前挺勤快的,最近怎么没见着?”
他又一次提到了“秋月”,而且这次加上了“勤快”和“没见着”的观察。
小柱子心头再震。他仔细回想,压低声音道:“殿下真是心细……您不提奴婢还没在意,秋月姐姐……好像是有几日没在东宫这边走动了。听说……是前两日不小心染了风寒,吕娘娘仁厚,让她在自个儿院里歇着呢,怕过了病气给旁人。”
“风寒?”朱雄英睫毛微颤,心中冷笑。真是好巧的风寒!早不病晚不病,偏偏在他苏醒、父皇和父亲开始清查东宫的时候病了?
这更像是某种“消失”的借口。
看来,他扔出去的那块石头,不仅惊动了皇祖父这条真龙,也吓到了藏在暗处的毒蛇,开始断尾求生了。
“哦。”朱雄英脸上露出些许孩童的失望,“那希望秋月姐姐快点好起来。”他不再追问,适可而止。线索已经递出,相信无论是皇祖父的锦衣卫,还是父亲朱标,都不会忽略“秋月”这个突然“染病”的宫女。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继续扮演好一个劫后余生、偶尔会因“梦境”而说些惊人之语,但大部分时间依旧“懵懂”的孩童。
……
接下来的日子,朱雄英安心养病,配合太医的调理。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着,脸色逐渐红润,也能在庭院中稍微走动了。
朱元璋和朱标来看他的次数很频繁。朱元璋每次来,虽不再追问“梦境”细节,但总会看似随意地问起他日常起居、饮食用药,那双锐利的眼睛会仔细扫过殿内每一个角落,每一个服侍的宫人。朱标则更多是关切他的身体,陪他说说话,考教一下他落下的功课,言语行动间充满了父亲的慈爱,但眉宇间总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凝重。
朱雄英知道,暗地里的调查从未停止,而且恐怕已经取得了某些进展。东宫的气氛依旧压抑,那种山雨欲来的感觉越来越浓。
这天下午,朱雄英刚喝完药,正拿着一本《千字文》假装翻阅,实则是在脑中梳理未来的计划。殿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内侍的通传:“陛下驾到——太子殿下到——”
朱雄英放下书,刚要起身行礼,朱元璋和朱标已经大步走了进来。令人意外的是,他们身后还跟着太医院院使和两位院判,三人皆是面色凝重,手中还捧着一些药材和器皿。
“英儿不必多礼。”朱元璋摆手制止了他,脸色沉静,但眼神深处却翻涌着压抑的风暴。朱标站在他身后,嘴唇紧抿,脸色十分难看。
“皇爷爷,父亲,这是……”朱雄英露出恰到好处的疑惑。
朱元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对身后的太医使了个眼色。太医院使连忙上前,将手中捧着的一个紫砂药罐和几包未煎煮的药材放在桌上。
“英儿,你来看看。”朱元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这些,是你之前病重时用过的药罐和药材样本。你……可能看出什么不妥?”
朱雄英心中猛地一跳!来了!
皇祖父这是在试探他?还是真的查到了什么,需要借助他那个“特殊梦境”的由头来印证?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知道,这是一个关键的时刻。他不能表现得太过妖孽,但也不能一无所知。
他装作好奇又有些害怕的样子,在朱标的搀扶下走近桌边,目光扫过那些药材。大部分都是些益气补血、清热祛风的常见药材,如人参、黄芪、地黄、连翘等。
他伸出小手,假装无意地拨弄着那些药材,动作缓慢,仿佛在努力回忆着什么。当他的手指触碰到几片颜色略微深暗,形状与旁边地黄略有差异的根茎时,他的动作微微一顿。
原主的记忆里,对药材并无研究。但他融合的那个来自后世的灵魂,却拥有远超这个时代的见识,尤其是对一些药理和毒理的基础认知。这几片“地黄”,无论是颜色还是质地,都让他产生了一种莫名的违和感。
他抬起头,看向朱元璋,小脸上带着一丝不确定的恐惧,用手指轻轻点了点那几片异常的药材,声音带着孩童的怯懦:
“皇爷爷……这些……孙儿看着……有点害怕……梦里……好像闻到的怪味……有点像这个……”
他没有直接说这是毒药,而是将其与那个恐怖的“梦境”联系起来,符合他八岁孩童的身份和认知。
此言一出,朱元璋的眼神瞬间锐利如刀,猛地射向那几片药材!他虽不通医理,但帝王的多疑和敏锐让他立刻抓住了关键!
朱标更是倒吸一口凉气,失声道:“父皇!这……”
太医院使和两位院判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院使声音颤抖得几乎语无伦次:“陛下明鉴!太子殿下明鉴!这……这几味药,臣等反复查验过,药性并无冲突,皆是滋补之品啊!只是……只是这‘地黄’……”
院使指着那几片被朱雄英点出的药材,冷汗涔涔:“这……这似乎并非寻常地黄,其色泽沉黯,断面纹理略有不同……微臣之前疏忽,只以为是产地不同所致……莫非……莫非是……”
另一位擅长辨识药材的院判颤声接口:“陛下,此物……此物形似地黄,但微臣细观,其状……其状更似‘魇魔芋’之根茎!此物有微毒,若少量服用,只会令人精神萎靡,嗜睡多梦,但若长期或大量用于体虚之人,则会……则会侵蚀元气,令人昏睡不醒,乃至……乃至衰竭而亡!”
“魇魔芋!”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在殿内炸响!
朱标脸色瞬间惨白,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他不敢想象,竟然有人用如此阴毒隐蔽的手段,来谋害他的嫡长子!若非英儿福大命大,挺了过来,并且因“梦境”提示引起了警觉,那后果……
朱元璋脸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那双握着拳头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没有立刻发作,但周身散发出的那股冰冷煞气,几乎让殿内的温度都下降了几分。
他死死盯着那几片“魇魔芋”,声音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查!给咱一查到底!这药是谁采买的?经了谁的手?煎药的过程中又有谁接触过?!一个都不许放过!”
“是!臣等遵旨!”太医和内侍们连滚爬地领命,都知道一场腥风血雨即将来临。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立刻杀人的冲动,他转向朱雄英,目光复杂无比,有后怕,有庆幸,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他伸手,轻轻摸了摸朱雄英的头,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英儿,你……立了大功了。”
这一次,不再是因为他病愈,而是因为他凭借那玄妙的“梦境”,真的揪出了一条致命的毒蛇!
朱雄英心中松了口气,知道第一关算是过了。他适时地露出疲惫和害怕的神情,依偎到朱标身边:“父亲,英儿怕……”
朱标连忙将他紧紧搂住,心疼不已,同时对那下毒之人更是恨之入骨:“英儿不怕,父亲在,皇爷爷在,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朱元璋看着相拥的父子二人,眼神闪烁。他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退下,只留下他和朱标、朱雄英三人。
殿内恢复了安静,但气氛却更加沉重。
“标儿,”朱元璋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你怎么看?”
朱标脸上余怒未消,咬牙道:“父皇,此事绝非偶然!定是有人处心积虑,欲害英儿!其心可诛!”
“咱知道。”朱元璋目光幽深,“能在东宫,在咱的眼皮子底下,用如此隐蔽的手段下毒,这背后之人,不简单啊。”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朱雄英身上,带着探究:“英儿,除了梦境和这药材,你可还……想起什么?或者,平日里,有没有觉得哪个宫人……特别殷勤,或者……特别让你不舒服?”
这是进一步的引导和试探了。
朱雄英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他不能直接指证吕氏,那会显得太过刻意和惊人。但他可以提供一个方向。
他靠在朱标怀里,小手无意识地抓着父亲的衣襟,仿佛在努力回忆,然后用一种带着些许不确定和困惑的语气,小声说道:
“皇爷爷,父亲……孙儿以前迷迷糊糊的,记不太清……就是……就是觉得,有时候喝完药,会特别困,比平时困得多……好像……好像有一次,半睡半醒的时候,听到有人在床边小声说话……说什么‘娘娘放心’……‘查不出来’……还提到了……‘桂花’什么的……孙儿当时太困了,还以为是做梦……”
“娘娘放心?”
“查不出来?”
“桂花?”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其指向性,已经强烈到近乎赤裸!
朱元璋和朱标的表情,瞬间凝固!
东宫之内,能被称作“娘娘”的,除了太子妃常氏,便是侧妃吕氏!而常氏自身病重,且是朱雄英生母,绝无可能害自己的亲生儿子!
那么,这个“娘娘”指的是谁,几乎呼之欲出!
再加上之前“秋月”的线索,以及这“桂花”的再次出现……
朱元璋缓缓闭上了眼睛,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再睁开时,里面已是一片冰封的杀意。
他没有说话,但那股决绝的、属于洪武大帝的冷酷,已经弥漫开来。
朱标则是如遭雷击,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实在不愿相信,那个平日里温婉柔顺、将允炆教导得知书达理的侧妃,竟会包藏如此祸心!
“好,好得很。”朱元璋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他轻轻拍了拍朱雄英的肩膀,“英儿,你好好休息。皇爷爷和你父亲,有些事要处理。”
说完,他看了朱标一眼,眼神意味不明,然后转身,大步离去。那背影,带着一股踏碎一切阻碍的决然。
朱标深吸几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心绪,他帮朱雄英盖好被子,柔声道:“英儿,你且安心,万事有父亲和皇爷爷。”
他看着儿子苍白的小脸,心中充满了愧疚和后怕。他知道,父皇这一去,东宫必将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清洗。而吕氏……他心中一片冰凉。
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朱雄英躺在床榻上,眼神恢复了沉静。
鱼饵已经放下,线索已经指明。他知道,以皇祖父朱元璋的性格和手段,接下来根本不需要他再做什么了。
那把悬着的利剑,终于要落下了。
而他,这个死过一次的大明嫡长孙,将在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中,真正地,站稳脚跟。
宫闱深处的厮杀,不见刀光剑影,却同样致命。他,已经成功地吹响了反击的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