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淮盐政案如同一场席卷东南的飓风,以无数颗人头落地的酷烈方式,暂时画上了句号。涉案官吏、豪商或被处决,或被流放,家产抄没,震动朝野。国库因此充实了不少,民间对于官盐价高质次的怨气也得以稍解。
经此一役,朱雄英“慧眼识奸”、“献策定乱”的名声,不再局限于宫廷高层的小圈子,开始在更广泛的朝臣乃至士林阶层中悄然流传。虽然仍有人因其年幼而心存疑虑,但更多的人,尤其是那些实干派的官员,看向这位皇长孙的目光中,已带上了真正的敬畏与期许。
朱元璋对朱雄英的信任与倚重,更是与日俱增。他不再仅仅将朱雄英视为一个需要教导和保护的孙儿,而是真正开始将其纳入决策的核心圈层,许多重要的政务,甚至涉及军国大事的讨论,都会让朱雄英旁听,偶尔还会询问他的意见。
这一日,朱元璋在御书房召见兵部尚书及五军都督府的几位都督,商议北边防务及对残元势力的下一步方略。朱雄英照例侍立在侧。
议题很快聚焦于是否应该趁今年漠北似乎相对平静,主动出兵,进行一次大规模的扫荡,以期进一步压缩北元的生存空间。
以凉国公蓝玉为首的一批将领主张主动出击,他声若洪钟,慷慨陈词:“陛下!北元伪主盘踞和林,虽暂避锋芒,然狼子野心不死!若不趁其喘息未定,予以重创,待其恢复元气,必为边患!末将愿领精骑十万,出塞北征,定当犁庭扫穴,献俘阙下!”
他的主张得到了不少武将的附和,一时间,御书房内充满了求战的激昂气氛。
然而,兵部尚书沈溍却面露忧色,出列奏道:“陛下,蓝将军勇武可嘉,然大军远征,耗费钱粮无数。去岁两淮盐案虽追回部分赃款,然国库尚未完全充盈。且漠北地域广阔,敌踪难寻,若大军劳师远征,却寻不到敌军主力,空耗国力,反为不美。不若谨守边关,休养生息,加固城防,屯田积谷,以待其时。”
这是典型的稳守派意见,与激进的主战派形成了鲜明对比。
双方各执一词,争论不下。朱元璋端坐其上,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并未立刻表态。
朱雄英安静地听着,大脑却在飞速运转。他知道,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战略决策,关乎国运。蓝玉的勇猛和进攻欲望是柄利剑,但沈溍的顾虑也并非没有道理。历史上,明朝对北元的征伐,有胜有负,并非每次都能取得理想战果。
当争论稍歇,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向朱元璋,等待圣裁时,朱元璋却出乎意料地将目光转向了朱雄英。
“英儿,你听了这半日,有何想法?”朱元璋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倾向。
刹那间,所有重臣的目光,包括蓝玉那带着审视和些许期待的眼神,都聚焦到了这位年仅八岁的皇长孙身上。若在以前,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一幕,但经历了盐政一案,无人再敢因年龄而轻视他。
朱雄英知道,这是皇祖父又一次重大的考验,考验的是他的战略眼光和全局权衡能力。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并未直接回答战与不战,而是先向朱元璋和众臣行了一礼,然后才缓缓开口,声音清朗:
“皇爷爷,诸位大人。孙儿以为,蓝将军欲主动出击,扫荡漠北,乃是为国除患的忠勇之志,令人敬佩。沈尚书担忧国力损耗,寻敌不易,亦是老成谋国之言。二者皆是为我大明江山社稷考量。”
他先肯定了双方出发点的正当性,缓和了一下气氛,然后话锋一转:
“然,孙儿浅见,或可跳出‘战’与‘守’的二元之辩。我大明与北元之势,非一战可定乾坤。北元依仗者,乃广袤草原,来去如风,败可远遁,胜则劫掠。我大明所长,乃城池之固,甲兵之利,后勤之稳。”
他顿了顿,抛出了自己的核心观点:“故,孙儿以为,当前之策,或可定为‘以攻为守,攻守兼备,根植漠南,缓图漠北’。”
“以攻为守?攻守兼备?根植漠南?”这几个新鲜的词汇让在场众臣都露出了思索的神色。
“详细说说。”朱元璋眼中闪过一丝兴趣。
“所谓‘以攻为守’,”朱雄英解释道,“并非指立刻发动蓝将军所言的大规模远征,而是改变完全被动守城的态势。可派遣数支精锐骑兵,规模不必过大,每支数千人即可,由熟悉漠北地形的将领率领,轮番出塞,进行持续的、高机动性的巡逻、侦察和有限度的打击。目标是清剿靠近边墙的小股蒙古部落,破坏其春季牧马、秋季积储,使其无法安心在漠南立足,始终处于被骚扰和压力之下。此乃‘攻’的一面,但规模可控,耗费远低于大军远征。”
他看向蓝玉:“如此,蓝将军麾下精锐可有用武之地,亦能不断锤炼骑兵野外作战能力,保持对北元的军事压力。”
蓝玉闻言,微微颔首,虽不是他想要的大战,但这种方式显然更符合目前朝廷的实际情况,而且能让他的人马不时出去“活动筋骨”,他也能接受。
朱雄英继续道:“而‘守’的一面,则如沈尚书所言,需大力加固边镇城防,推广军屯,尤其是在河套、辽东等关键地域,要鼓励军户、招募流民,大规模屯垦,将边境真正变成我大明稳固的粮仓和兵源基地。同时,可利用此次查抄盐案所得部分款项,改善边军装备,尤其是火铳、火炮等利器,并建立更高效的烽燧传讯系统。”
他最后提到“根植漠南,缓图漠北”:“待我大明在漠南根基稳固,边军粮饷充足,对漠北情报了如指掌之时,再选择有利时机,发动决定性的一击,或可事半功倍。此非畏战,而是欲求全功,减少无谓损耗。”
一番话,将“战”与“守”巧妙结合,既有积极的军事行动,又有扎实的内政建设,既有眼前的战术,又有长远的战略,形成了一个相对完整且可行的体系。
御书房内一片寂静。众臣都在消化朱雄英这番话。
兵部尚书沈溍率先开口,语气中带着赞叹:“殿下高见!此‘以攻为守,攻守兼备’之策,深得兵法之要!既保持了攻势,又不至国力空耗,更能扎实根基!老臣认为,此乃当前最稳妥亦最有效之策!”
连原本主战的几位都督,在仔细思量后,也觉得此策更为稳妥可行,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蓝玉虽然略感不过瘾,但也知道这比自己空喊口号要实际得多,而且朱雄英明确提到了要派精锐骑兵轮番出击,这正是他想要的,遂抱拳道:“殿下之策,末将觉得可行!末将愿亲自挑选精锐,执行这‘以攻为守’之策!”
朱元璋看着底下众臣的反应,又看了看从容自若的朱雄英,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抚掌道:“好!英儿此策,思虑周详,进退有据,深合朕心!就依此议!兵部、五军都督府,即刻据此拟定详细方略,包括骑兵出击轮换制度、边镇屯田加固计划、军械更新方案,报朕御览!”
“臣等遵旨!”众臣齐声领命。
一场关乎国家战略方向的重大争论,就在这位八岁皇孙的剖析下,迅速达成了共识,并转化为具体的行动方案。
众臣退去后,御书房内只剩下祖孙二人。
朱元璋看着朱雄英,目光深邃,良久,才缓缓开口道:“英儿,你可知,今日你这一番话,抵得上十万雄兵。”
朱雄英心中一凛,连忙躬身:“皇爷爷过誉了,孙儿只是偶有所得,纸上谈兵罢了。”
“纸上谈兵能谈到这个份上,便是你的本事。”朱元璋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好好干。这大明的江山,将来……需要你来扛。”
这句话,重逾千斤!几乎等同于一种默许,一种对未来继承序列的确认!
朱雄英强压下心中的激动,深深一拜:“孙儿定当竭尽全力,不负皇爷爷厚望!”
从御书房出来,朱雄英感觉自己的脚步都有些轻飘。不是因为得意,而是因为感受到了那份沉甸甸的责任和期许。
他知道,从今日起,他不再仅仅是一个参与者,一个建议者。皇祖父已经开始有意地,将他推向台前,让他积累威望,锻炼能力,为那遥远的未来,做着扎实的准备。
文华殿的经史子集,御书房的军国大事,校场边的金戈铁马……这一切,都在加速塑造着一位与众不同的储君。
而朱雄英也清楚地知道,他未来的道路,绝不仅仅是守成。他要做的,是开创一个远超历史记载的盛世。北方的边患,只是他需要解决的众多问题之一。
他的目光,似乎已经穿越了宫墙,投向了更广阔的天地。那里,有他需要去征服的敌人,也有他需要去拯救的黎民。
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属于朱雄英的时代,正伴随着御书房内那一次次惊艳的对答,缓缓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