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将尽,年关的喜庆气氛如同渐渐浓烈的炊烟,开始在这座古老帝都的大街小巷弥漫开来。宫中也开始张灯结彩,准备迎接洪武十六年的到来。然而,在这片看似祥和喜庆的表象之下,因太子监国而涌动的暗流,非但没有平息,反而随着几位藩王陆续抵京,变得更加汹涌复杂。
首先是秦王朱樉、晋王朱棡先后奉诏入京朝贺。这两位年长的藩王,就藩西安、太原,皆是雄踞一方的实力派。他们的到来,本身就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紧接着,更令人瞩目的燕王朱棣,也轻车简从,抵达了南京。
藩王入京,依制需先觐见皇帝,再拜会监国太子。
暖阁内,朱元璋的气色比前些时日好了不少,但依旧带着病后的虚弱。他靠在榻上,接受了儿子们的朝拜。父子相见,自有天伦之情,言语间多是关切身体状况、询问封地民情,气氛尚算融洽。然而,当朱棣提及北疆军务,再次隐晦地表示希望获得更多自主权以便应对“瞬息万变”的漠北局势时,朱元璋只是眯着眼,淡淡地回了一句:“老四有心了。此事,你与太子商议便是,他如今监国,自有决断。”
一句话,将皮球轻飘飘地踢给了朱标,也明确地划定了权力的界限——如今,是太子当家。
朱棣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阴霾,但面上依旧恭敬:“儿臣遵旨。”
从皇帝寝宫出来,几位藩王便前往东宫拜见监国太子。
东宫正殿,朱标端坐主位,努力维持着储君的威仪。朱雄英则一如既往,侍立在父亲身侧稍后的位置,垂眸敛目,如同一个安静的背景。
秦王、晋王依礼拜见,言辞虽恭敬,但那份属于年长兄长和实力藩王的隐隐倨傲,却难以完全掩饰。他们汇报封地情况,言语间不乏夸耀治下太平、仓廪充实之意,仿佛在向这位监国的弟弟展示自己的能力和本钱。
朱标依照朱雄英事先提醒的思路,对两位兄长多加抚慰,肯定其治理之功,赏赐也颇为丰厚,并未在具体事务上多做纠缠,维持着表面上的兄友弟恭。
轮到燕王朱棣时,气氛则显得有些微妙。
朱棣行礼之后,并未像两位兄长那样泛泛而谈,而是直接切入正题:“太子殿下,北元伪主虽暂退,然其部众散而复聚,狼子野心不死。臣弟在北平,时常收到边堡急报,小股鞑骑扰边不断,防不胜防。朝廷若能允臣弟更多临机决断之权,并增拨一批新式火铳、强弓,臣弟必能更有效震慑宵小,保北疆安宁!”
他这话,看似合情合理,实则再次试探朝廷,尤其是试探太子监国后的底线。
朱标心中一跳,下意识地就想看向身旁的儿子,但强行忍住了。他记起朱雄英之前的分析,定了定神,按照商量好的口径,温和而坚定地回道:“四弟镇守北疆,辛苦卓着,朝廷深知。边患未靖,父皇与孤亦常挂念。所需军械,孤已命兵部、工部优先调拨,不日即可运抵北平。”
他先给予了实质性的支持,安抚朱棣,随即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原则:“然,临机决断之权,关乎朝廷法度,牵一发而动全身。四弟乃朝廷柱石,自当遵循朝廷整体方略。遇有重大军情,还望及时奏报,由兵部与五军都督府共议,朝廷统筹决策,方是万全之策。此非不信重四弟,实乃为国考量,望四弟体谅。”
这番话,有理有据,既给了甜头,又守住了底线,将朱棣的要求挡了回去。
朱棣目光微闪,深深看了朱标一眼,又似无意地扫过垂首不语的朱雄英,脸上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太子殿下思虑周详,臣弟明白了。自当谨遵朝廷号令。”
他不再纠缠,转而聊起了沿途见闻和北平风物,仿佛刚才的试探从未发生。
然而,在场的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那平静水面下的暗流汹涌。
接下来的几日,几位藩王留在京中,参与各种年节礼仪和宫廷宴饮。表面上,兄弟之间觥筹交错,一团和气。但暗地里,各种小动作却不断。
秦王朱樉私下里频繁拜访几位功勋老将,言语间对太子监国后“过于倚重文臣”、“恐伤武人之心”表示“忧虑”;
晋王朱棡则与都察院几位御史过往甚密,似乎在打探朝中风向,尤其是对“格致创新”等新政的评价;
燕王朱棣最为深沉,他除了例行公事,深居简出,但毛骧的密报显示,其随行护卫中有人暗中与京营的一些中下层军官有所接触,虽未查出实质内容,但其意图令人玩味。
这些消息,通过不同渠道,源源不断地汇集到朱标和朱雄英这里,也自然传到了静养中的朱元璋耳中。
腊月二十八,一场宫廷家宴在谨身殿举行。朱元璋强撑病体出席,太子、诸位藩王、皇子皇孙齐聚一堂,看似其乐融融。
酒过三巡,气氛稍显热络。晋王朱棡似乎有些酒意,端着酒杯,笑着对朱标道:“太子殿下监国这些时日,朝野称颂,都说殿下仁德,颇有古之贤君风范。尤其是那‘格致创新’之策,听闻弄出了不少新奇物事,连织布都快了许多,真是利国利民啊!”
他这话看似称赞,实则暗藏机锋,将“贤君”与“新奇物事”联系在一起,隐隐有将朱标与“奇技淫巧”捆绑之意。
朱标正要谦逊几句,坐在他下首的朱雄英却忽然抬起头,用清亮稚嫩的嗓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接口道:“三皇叔说的是呢!孙儿也觉得那新织机甚好。皇爷爷常教导孙儿,圣人之治,在于使民衣食足,知荣辱。这织机能令百姓更快织出布匹,节省劳力,价格或可更廉,则天下寒者或可得衣,此非《孟子》所言‘制民之产’、使‘黎民不饥不寒’之始吗?孙儿愚钝,不知理解得对是不对?”
他将“格致创新”的成果,直接与儒家经典中的仁政理想挂钩,拔高到了“圣人之治”的层面,轻巧地化解了朱棡那“奇技淫巧”的暗讽。
殿内瞬间一静。几位藩王都有些愕然地看着这个年幼的侄儿。
朱元璋原本微阖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瞥了朱雄英一眼,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淡淡道:“英儿读书有所得,很好。圣人之道,本就不离百姓日用。”
皇帝定了调子,朱棡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连忙笑道:“父皇说的是,是儿臣失言了。英儿见解非凡,将来必是我大明栋梁!”
一场潜在的风波,被朱雄英一番引经据典的“童言”悄然化解。
然而,更大的“惊喜”还在后面。
宴席接近尾声,一直沉默寡言的燕王朱棣,忽然起身,向朱元璋敬酒,然后目光转向朱标,语气诚恳地说道:“太子殿下监国,宵衣旰食,臣弟等在封地亦感同身受。如今父皇圣体欠安,臣弟等身为皇子,不能常在膝前尽孝,心中甚是不安。臣弟斗胆恳请,愿辞去北平藩务,留京侍奉父皇,以尽人子之孝,亦可时时向太子殿下请教,为朝廷略尽绵薄之力。”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辞藩留京?!
这简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朱棣此举,看似至孝至忠,实则凶险无比!他以退为进,将自己置于道德制高点。若朝廷不准,显得不近人情,打压皇子孝心;若准了,则等于削去了他燕王的实权和地盘,将其置于朝廷眼皮底下监控!无论哪种结果,都对朱棣不利,但他偏偏就这么提出来了!其用意之深,让人不寒而栗!
朱标完全没料到朱棣会来这一手,一时怔住,不知该如何应对。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朱标身上,连朱元璋也放下了酒杯,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的回答。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气氛中,朱雄英轻轻拉了一下朱标的衣袖,用极低的声音快速说了一句。
朱标瞬间回过神来,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感动和为难交织的复杂神色,对朱棣道:“四弟纯孝之心,天地可鉴,孤与父皇,皆深受感动!然,北疆重地,关乎社稷安危,非四弟这等雄才大略者不能镇守!父皇虽偶染微恙,然有太医精心调理,更有孤与众兄弟在旁,四弟无需过于忧虑。尽孝之道有多种,为国镇守边关,使父皇无北顾之忧,此乃大孝!四弟之心,孤与父皇已知,然藩国之责,重于泰山,还望四弟以国事为重,勿再言辞藩之事!”
他这番话,情真意切,既高度赞扬了朱棣的“孝心”,又巧妙地以“国事为重”、“大孝”为由,坚决而委婉地拒绝了他的请求,将其牢牢按在了北平的位置上,滴水不漏!
朱棣深深地看着朱标,又看了一眼他身旁神色平静的朱雄英,良久,才躬身道:“太子殿下教诲的是,是臣弟思虑不周了。臣弟……遵命。”
他坐了回去,脸上依旧带着那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但殿内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那笑容之下隐藏的冰冷。
朱元璋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端起酒杯,饮尽了杯中残酒。那双深邃的眼中,波澜起伏,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宫廷宴乐的余音之中。
年关的暗涌,在这一夜,达到了一个高潮。朱雄英辅佐太子,连消带打,看似稳住了局面。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场围绕皇权、围绕未来的博弈,还远远没有结束。
潜龙在渊,周遭已是群狼环伺。这个年,注定不会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