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的密报如同精准的探针,刺入了两淮盐政腐败脓包的核心。然而,朱元璋并未立刻发作。这位从底层摸爬滚打登上至尊之位的皇帝,深谙“引而不发,跃如也”的道理。他在等待,等待一个最佳的时机,等待证据链更加完整,也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但皇帝的沉默,并不意味着风平浪静。相反,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开始在某些特定的圈层中弥漫开来。
首先是都察院几位素以刚直着称的御史,仿佛约好了一般,接连上书,弹劾两淮盐运使司几名官员“尸位素餐”、“管理不善”,导致盐引积压,灶户流离。虽然并未触及核心的贪腐问题,但矛头所指,已然清晰。
紧接着,户部一份关于“优化盐引核销流程”的议政文书,被悄然送至太子朱标的案头,其中一些条款,隐隐有针对当前盐引乱象的意味。
这些动向,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虽未掀起巨浪,却足以让敏感的人察觉到水底的暗流。
身处漩涡边缘的朱雄英,感受最为直接。
这几日,他前往文华殿读书,能明显感觉到几位讲学翰林的态度更加恭敬,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偶尔遇见一些入宫奏事的朝臣,投向他的目光也充满了复杂的探究与审度。
更有甚者,一日他下学回宫,在穿过一处宫苑时,竟“偶遇”了兵部一位侍郎。那侍郎远远便躬身行礼,态度谦卑,闲聊般提及自家与江北某地有些生意往来,听闻那边盐价波动,民生有些艰难,言语间似有所指,却又含糊其辞。
朱雄英只是淡淡应了几句,以“年幼,不谙世事”为由,轻易搪塞过去。但他心中明镜似的,这绝非偶遇。这是有人坐不住了,试图通过这种迂回的方式,来试探他这位似乎能“上达天听”的皇长孙的口风,甚至可能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朱雄英在心中冷笑。他深知,自己调查盐政之事,即便再隐秘,也不可能完全瞒过那些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对方不敢直接对皇长孙如何,但这些旁敲侧击的试探和无形中的压力,已然说明他们感到了威胁。
他更加谨慎,除了必要的文华殿课程和向朱元璋、朱标汇报调查进展外,深居简出,谢绝了一切不必要的往来。同时,他通过小柱子,更加留意宫内外与盐政相关的任何风吹草动。
这日,朱雄英再次被召至御书房。他发现,书房内除了皇祖父,太子朱标也在,此外还有一位面容清瘦、眼神却异常坚定的老臣——新任户部尚书,茹太素。此人是出了名的理财能手,也是朱元璋颇为倚重的干吏,以不畏权贵、锐意改革着称。
“英儿,你来的正好。”朱元璋指了指一旁堆积的、比上次更多的文书和几份新的锦衣卫密报,“你和茹爱卿,都说说看,眼下这局面,下一步该如何走?”
朱雄英心中了然,皇祖父这是要集思广益,也是在考教他和茹太素的见解。
茹太素率先开口,声音洪亮而直接:“陛下,臣已详阅相关卷宗。两淮盐政之弊,积重难返,非雷霆手段不能廓清!臣以为,当立刻锁拿两淮盐运使及一干有重大嫌疑的属官、盐场管事入京受审!同时,户部应即刻派出干员,接管相关盐场及账目,厘清亏空,追缴赃款!”
他的主张简单粗暴,但符合其一贯的风格,也代表了朝中一部分要求快刀斩乱麻的声音。
朱标闻言,眉头微蹙,开口道:“茹尚书所言,自是正理。然,盐政牵扯甚广,骤然动作,恐会引起地方震荡,甚至影响边军盐饷供应。是否……是否可先稳住大局,分批处置,避免打草惊蛇,致使其狗急跳墙,销毁证据,或激起更大变故?”
朱标的顾虑同样现实,体现了其持重稳健的风格。
两种意见,各有道理。朱元璋没有表态,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朱雄英:“英儿,你以为呢?”
朱雄英知道,这是关键的时刻。他沉吟片刻,整理了一下思绪,缓缓开口:
“皇爷爷,父亲,茹尚书。孙儿以为,茹尚书之策,在于‘破’,快刀乱麻,可迅速遏制贪腐蔓延,彰显朝廷决心。父亲之虑,在于‘稳’,避免局势失控,伤及国本。二者皆有其理。”
他先肯定了双方,然后话锋一转:“然,孙儿近日梳理卷宗,发现此案背后,恐非简单地方官吏贪墨,而是一张勾结地方豪强、可能牵涉朝中人物的利益网络。若仅抓几个盐官,恐难伤其筋骨,其背后势力大可断尾求生,蛰伏待机,他日换一批人,故态复萌。”
他点出了问题的深层症结在于“网络”而非“个人”。
“因此,孙儿浅见,或可采取‘外松内紧,分层击破’之策。”
“哦?详细说说。”朱元璋身体微微前倾,显然对此很感兴趣。
“所谓‘外松’,”朱雄英解释道,“即明面上,朝廷可如父亲所言,暂不进行大规模锁拿,甚至可下发一道申饬盐政、要求其限期整改的普通旨意,以安其心,麻痹对手。同时,茹尚书所言的派出户部干员,可以‘巡查账目、协助理顺盐引’为名前往,行暗中接管、固定证据之实。”
“而‘内紧’,”他继续道,“则是锦衣卫及核心办案人员,需加紧秘密侦查,重点不在于抓多少小鱼小虾,而在于厘清资金流向,锁定核心豪商及其与朝中可能的保护伞之间的确凿证据。尤其是……那几家控制了大量非法盐引的商号,其背景、资金往来、与关键人物的联系,需一查到底!”
他顿了顿,声音沉静却带着一丝冷意:“待证据确凿,网络清晰,再选择时机,以雷霆万钧之势,同时收网!将地方贪官、不法豪商、乃至朝中的蛀虫,一网打尽!如此,既可避免打草惊蛇,又能从根本上铲除毒瘤,且因准备充分,可将对盐务运行的冲击降至最低。”
他最后补充道:“至于边军盐饷,可在派出户部干员之时,便从其他盐区或国库临时调拨部分储备,以作万全准备。”
一番话,条理清晰,策略周密,兼顾了“破”与“立”,“急”与“缓”,既有雷霆手段的决绝,又有抽丝剥茧的耐心。
御书房内一时寂静。
茹太素看着朱雄英,眼中先是惊愕,随即化为浓浓的欣赏,甚至有一丝敬佩。他没想到,这位年幼的皇长孙,竟有如此缜密的思维和全局眼光!此策,远比他单纯的“抓人”要高明得多!
朱标亦是满脸震惊,随即化为自豪。儿子的成长速度,一次次超越他的想象。
朱元璋抚掌,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真正开怀的笑容:“好!好一个‘外松内紧,分层击破’!好一个‘一网打尽’!英儿,此策深合朕意!”
他看向朱雄英的目光,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激赏:“你能想到稳住明面,暗查核心,直指网络根源,而非局限于几个贪官,这份见识,这份沉稳,远超你的年龄!茹爱卿,你以为如何?”
茹太素心悦诚服地躬身:“皇长孙殿下之策,老臣叹服!思虑周详,切中要害,实乃老成谋国之见!臣愿依此策行事!”
“好!”朱元璋霍然起身,帝王的决断力瞬间展现,“那就这么办!茹太素,户部选派干员之事,由你负责,要快,要隐秘!毛骧那边,朕会亲自交代,让他全力深挖,务必找到那条隐藏最深的大鱼!”
“臣遵旨!”茹太素和朱标齐声应道。
“英儿,”朱元璋再次看向朱雄英,语气郑重,“此案,你继续跟进。所有动向,直接向朕和你父亲汇报。朕要看看,你这‘分层击破’之策,最终能取得何等战果!”
“孙臣领旨!”朱雄英肃然应答。他知道,这不仅是一项任务,更是一场实战演练。他将亲自参与并推动一场针对庞大利益集团的反腐风暴。
退出御书房时,朱雄英能感觉到背后那两道目光——一道是父亲欣慰而隐含担忧的注视,另一道,是皇祖父那充满期许与更深沉探究的凝视。
压力前所未有,但他心中却燃起熊熊斗志。
棋盘已经布好,利剑即将出鞘。
他仿佛已经能看到,千里之外的两淮之地,那些依旧醉生梦死的蠹虫们,尚未察觉,一张无形的大网,正随着这位八岁皇孙的意志,缓缓向他们收紧。
应天的风,带着肃杀之气,吹向了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