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方略既定,朝堂的注意力似乎暂时从金戈铁马转向了内政治理。两淮盐政案的余波仍在荡漾,但朱元璋和朱标都清楚,杀伐震慑只能治标,建立新的、更清明的秩序方能治本。而朱雄英在盐案中表现出的洞察力与在边防会议上展现的卓绝战略眼光,让他的话语权在无形中提升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
这一次,不再需要朱元璋特意考教或询问,朱标在处理日常政务时,开始主动与朱雄英商讨,尤其是涉及经济民生和制度改良的议题。
这日,朱标拿着一份关于漕运损耗的奏报,眉头紧锁,来到朱雄英的书房。“英儿,你看。漕粮北运,沿途损耗、人工、维护,开支巨大,各级官吏还时常以各种名目加征、勒索运丁,致使民怨沸腾。长此以往,恐非善策。你可有良法?”
朱雄英接过奏报仔细阅读。漕运,如同帝国的血管,将江南的财富源源不断输往北方的政治军事中心,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但正如奏报所言,弊病丛生,效率低下,贪腐横行。
他沉吟片刻,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朱标:“父亲,您可知,前宋之时,漕运曾试行过‘转股法’与‘兑运法’?”
朱标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自然知晓,但没想到儿子连这个都注意到了。“略有耳闻。‘转股法’是分段运输,由沿河州县接力,减少长途劳顿;‘兑运法’则是令漕粮在江南便折为银钱,由官府雇商船运输,或令运军直接携银至北方籴买粮食。只是……前宋积弱,其法未必适用于我大明,且若漕粮不实物北运,恐京师粮储不稳。”
朱雄英点点头:“父亲所虑极是。全盘照搬前宋之法自不可取,但其思路或可借鉴。我大明如今运河贯通,卫所制度完善,与前宋情况大不相同。”
他走到墙上悬挂的粗略运河图前,手指划过蜿蜒的河道:“儿臣以为,或可试行‘官督商运,分段负责,实物与折色并行’之新法。”
“官督商运?分段负责?实物与折色并行?”朱标重复着这几个关键词,示意他继续。
“所谓‘官督商运’,”朱雄英解释道,“并非完全放弃官运,而是引入民间商船力量。由漕运总督衙门统一招标,遴选信誉良好、船只坚固的商帮,承揽部分非核心地段的运输任务。官府负责制定标准、监督安全、核定运费,并派驻官员随船稽查。如此,可利用商帮追求效率的本能,减少官船运输中的怠工和损耗,同时也能分摊官船压力,降低维护成本。”
“引入商帮?”朱标有些迟疑,“恐其唯利是图,或与官吏勾结……”
“故需‘官督’与严刑峻法。”朱雄英接口道,“订立严密契约,明确责任,若有延误、损耗超标、夹带私货,重罚不贷,甚至取消其承运资格。同时,给予合理利润,使其有利可图,方能用心办事。皇祖父最恨贪腐,正好可借此机会,整顿漕运吏治,设立独立的监察机制。”
他顿了顿,继续道:“而‘分段负责’,则是借鉴‘转股法’思路,但不完全依赖地方州县。可将整条运河划分为数段,每段由固定的官船队伍或中标商帮负责,明确其起点终点。运丁、船工相对固定于某一段,熟悉水道,减少因不熟悉环境造成的损耗和风险。各段交接时,严格核验数量质量,责任清晰,便于追责。”
“那‘实物与折色并行’呢?”朱标追问道,这触及了最核心的粮食安全问题。
“此乃关键。”朱雄英神色郑重,“京师、边镇重地,必须保证有足够的实物粮储,此部分漕粮,仍需以官运为主,确保万无一失。但对于一些非核心驻军地,或灾荒年份需要灵活调剂的地区,可尝试将部分漕粮在产地或中途指定地点,按市价折为银钱(折色),由官府或指定军队携银前往粮食丰裕地区采购,或直接拨付银两。如此,可减少长途运输损耗,降低运费,也能避免粮食在运输途中霉变,更能灵活应对地方粮价波动。”
他最后总结道:“此三法并行,核心在于‘变通’与‘效率’。既保留官运主体以确保安全,又引入市场竞争以提高效率;既保证核心地区的粮食供应,又利用金融手段增加灵活性。当然,初期需在小范围试点,逐步完善细则,待成熟后再行推广。”
朱标听得目光炯炯,心中的疑虑渐渐被兴奋取代。儿子这套组合拳,既考虑了现实可行性,又充满了创新精神,远比简单地严刑峻法或沿袭旧制要高明得多!
“好!好一个‘官督商运、分段负责、实物与折色并行’!”朱标击节赞叹,“此策若成,不仅可大大减轻民困,节省国帑,更能盘活运河商贸,实乃利国利民之举!为父这便整理思路,与你一同去向父皇禀奏!”
然而,朱雄英却摇了摇头:“父亲,此事不宜由您或儿臣直接向皇祖父提出全套方案。”
“为何?”朱标不解。
“皇祖父性情,父亲深知。此等涉及祖制(完全官运漕粮)变更之事,若由我等骤然提出,恐引猜忌,认为东宫急于更张,邀买人心。”朱雄英冷静地分析,“不如,由父亲在朝会或与户部、工部议事时,先将漕运弊端一一摆出,引导众臣讨论,待众人皆言其弊,苦无良策时,父亲再‘偶然’提及,‘或可参详前宋某些做法,加以变通’,将‘分段’、‘折色’等概念,作为讨论的引子抛出,让部院大臣们自己去争论、完善。待形成一定共识,或有成熟方案雏形后,父亲再以调和各方意见、择善而从的姿态,将相对完善的方案呈报皇祖父定夺。如此,水到渠成,阻力最小,亦显父亲沉稳持重。”
朱标闻言,怔了半晌,看着儿子那稚嫩却充满睿智的脸庞,心中百感交集。这份对人心、对政治的洞察与手腕,哪里像是个八岁孩童?简直如同在官场沉浮数十年的老吏!
他深吸一口气,重重拍了拍朱雄英的肩膀:“英儿,为父……明白了!就依你之计!”
接下来的日子,朱标依计而行。在几次议事中,他巧妙地引导话题,将漕运的巨大损耗和吏治弊端赤裸裸地暴露在朝堂之上,引发了广泛讨论和忧虑。当众人束手无策时,他适时地、看似无意地提到了前宋的一些尝试,并强调“我大明国势强盛,运河畅通,卫所得力,或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探索新路”。
“分段运输”、“部分折色”这些概念一经抛出,果然引起了激烈辩论。保守派斥之为“效仿弱宋”、“动摇国本”,而务实派则看到了解决沉疴的希望,双方争论不休。
朱标并不急于表态,只是冷静地听取各方意见,偶尔引导一下方向,让讨论更加深入。朱雄英则通过父亲,密切关注着朝堂风向,并私下里将自己更深入的思考(如如何制定商运标准、如何设立独立监察、如何确定折色比例和地点等)写成简略的条陈,供朱标参考。
渐渐地,在朱标不着痕迹的引导和部分务实派官员的推动下,一个融合了“官督商运”、“分段负责”和“有限折色”的试点方案雏形,开始在户部和工部的层面形成。虽然依旧争议不断,但支持的声音也开始壮大。
终于,在一个合适的时机,朱标将这份凝聚了多方(实则主要是朱雄英)智慧、并经过朝堂辩论锤炼的相对成熟的试点方案,正式呈报给了朱元璋。
朱元璋仔细阅看了方案,又听朱标禀报了朝堂讨论的经过,沉默了许久。
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朱标:“此策,颇有新意,思虑也算周详。标儿,此法……真是你与部臣商议出来的?”
朱标心中一跳,面上却保持镇定:“回父皇,儿臣只是见漕运之弊日深,集思广益,引导讨论罢了。此方案确是多位大臣智慧的结晶,儿臣只是综合各方意见,加以完善。”
朱元璋不置可否,手指在方案上敲了敲,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了一眼东宫的方向,然后淡淡道:“既然众议如此,那便先在淮安至徐州段试点吧。着户部、工部、漕运总督衙门细化章程,选派干员督办。记住,漕粮乃国脉,试点若出纰漏,唯他们是问!”
“儿臣遵旨!”朱标心中一块大石落地,知道此事成了!
退出御书房,朱标长长舒了一口气。他知道,父皇最后那一眼,恐怕已然猜到此策背后有英儿的影子。但父皇没有点破,反而同意了试点,这本身就是一种默许和认可!
新政的种子,终于在这对父子的默契配合下,悄无声息地播下了土壤。虽然只是试点,虽然前路必然充满挑战,但这无疑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朱雄英得知消息后,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他并不在意功劳归于谁,他在意的是,自己的想法能够付诸实践,能够真正为这个国家、为百姓带来一丝改变。
润物细无声。他深知,真正的改革,往往需要这种看似迂回,实则更为稳妥和智慧的方式。
而他的目光,已经投向了那即将开始试点的运河段,投向了更遥远的未来。他知道,这仅仅是他改变这个庞大帝国的,一个小小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