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六年,七月初五至初七。
消息如同被飓风挟裹的碎片,从西安、潼关、南京等不同方向,以各种渠道、或明或暗地传播开来,在帝国紧绷的神经上,砸下一记又一记重锤。
一、 王府余烬
七月初五,寅时初刻,天色将明未明。
秦王府内的爆炸声和厮杀声,在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后,终于渐渐平息。弥漫的硝烟、未熄的火光、以及刺鼻的血腥焦糊味,取代了声响,成为这座曾经煊赫王府的主旋律。
蓝玉派出的精锐小队,在付出了数人伤亡的代价后,初步探明了府内核心区域的情况。回报的景象,让久经沙场、见惯生死的蓝玉,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引发最初爆炸的,是位于王府西侧库房区。数枚威力巨大的“惊雷子”被集中引爆,不仅摧毁了库房,其冲击波还波及了附近的马厩、仆役房舍,造成大量伤亡。随后,府内多处似乎被提前埋设或投掷了“惊雷子”,引发连环爆炸和火灾。更令人发指的是,爆炸之后,显然有组织的屠杀紧随而至——许多身着王府仆役、侍女甚至低级护卫服饰的人,被乱刀砍死在庭院、廊道、甚至卧房之中,其中不少人明显是在睡梦中或逃跑时被从背后杀害。
“经初步清点,王府内已发现尸首逾三百具,其中不少是被炸死或烧死,但更多是刀剑所杀。府内多处起火,尤其是西侧和中心殿宇区域,火势虽被部分控制,但仍有蔓延风险。”小队头目声音干涩地汇报,“未发现秦王朱樉及其主要妃嫔、世子下落。其寝殿‘承运殿’门窗紧闭,内有浓烟冒出,外有激烈抵抗痕迹,我们的人暂时无法靠近。另发现数处疑似通往府外的秘道入口,皆有破坏痕迹,或被从内部炸塌堵塞。”
蓝玉面色铁青。朱樉这是自知无路可逃,选择了最疯狂、最酷烈的方式——自毁王府,屠戮府众,然后要么葬身火海,要么通过尚未被发现的秘道潜逃!无论是哪一种,都让朝廷陷入被动。若他死了,死无对证,许多秘密随之埋葬,朝廷难免背上“逼死亲叔”的恶名。若他跑了,一个携带危险武器、对朝廷怀有刻骨仇恨的亲王流落在外,更是心腹大患!
“加派人手,全力救火,尤其是保存可能藏有账册、书信等重要文书的殿阁!组织人手,仔细搜索每一具尸体,辨认身份,尤其是朱樉及其家眷!同时,分兵把守所有已知和可能存在的秘道出口,扩大搜索范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蓝玉咬牙下令,“另外,立刻控制西安四门,全城戒严,许进不许出!严查一切可疑人员、车辆!”
他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不仅要控制局面,清理废墟,更要在这片血腥的余烬中,找到朱樉的下落,找到可能残留的罪证,还要应对即将如潮水般涌来的质疑、攻讦、乃至问罪!
天色渐亮,晨曦却未能驱散笼罩在西安城上的阴霾与血腥。秦王府的冲天黑烟和隐约火光,成为这座古城上空一道狰狞的伤疤。消息如同瘟疫,迅速在城中蔓延,恐慌、猜测、流言,甚嚣尘上。
二、 南京风雷
七月初五,午后。
秦王府自爆焚毁、朱樉下落不明、府内发现大量尸骸(包括被屠杀的仆役)的详细奏报,以及潼关成功截杀接应者、缴获联络地图的密报,几乎同时摆上了朱雄英的案头。
文华殿内,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徐光启、铁铉、蒋瓛,以及被紧急召来的几位内阁大学士,皆肃立一旁,屏息等待监国的决断。
朱雄英逐字逐句看完了奏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仿佛有冰层碎裂,露出其下汹涌的暗流。他将奏报轻轻放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洁的紫檀木桌面,发出单调而沉重的声响。
“自焚……屠府……潜逃……”他缓缓念出这几个词,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血腥气,“好一个秦王,好一个孤注一掷。”
他抬起眼,目光扫过众人:“诸位,都说说吧。眼下,该如何处置?”
铁铉率先开口,声音带着压抑的愤怒:“殿下!朱樉罪大恶极,如今又行此丧心病狂之举,实乃自绝于天下!当立刻明发诏告,将其罪行公之于众,尤其是屠戮府中无辜、自毁证物、意图潜逃之恶行!并剥夺其王爵,定为逆首,通传天下,有擒拿或告发者,重赏!其潜逃,必有余党接应,当严令各地,尤其是川陕鄂豫交界山区,严加搜捕!”
徐光启补充道:“殿下,西安百姓受此惊扰,王府周边民宅恐有损毁,伤亡亦需抚恤。朝廷当立刻派出得力大臣,携钱粮医药物资,赶赴西安,主持善后,安抚民心,彰显朝廷仁政。同时,《大明公报》需立刻发布详实报道,澄清流言,引导舆论,绝不可让‘朝廷逼反亲王、滥杀无辜’等不实之词蔓延!”
蒋瓛则道:“殿下,据潼关缴获地图及‘疤面虎’最新口供,秦王党羽网络可能深入川陕鄂豫山区,甚至与白莲教等有所勾连。朱樉若潜逃,极有可能投奔这些据点。臣请加强对此区域的锦衣卫渗透与监控,并协调当地卫所,进行拉网式清查。另外,西安王府废墟之中,或仍有未被完全焚毁之关键证物,需派专业人手,仔细发掘清理。”
几位大学士也纷纷建言,或主张立刻对秦王余党进行全国性清剿,或建议加强对其他藩王的安抚与监视,以防连锁反应。
朱雄英静静听着,直到众人说完,他才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力:
“准铁铉所奏。即刻以孤之名,颁《讨逆诏》于天下。详列朱樉僭制军械、私蓄死士、勾结外番、引爆凶器、屠戮府众、焚毁证物、拒捕潜逃等十项大罪!夺其秦王封爵,废为庶人,定为逆首!诏令各地方衙门、驻军、巡检司,严密缉拿,有能擒获或献其首级者,封侯!有窝藏、资助、知情不报者,同罪!”
“准徐光启所奏。着户部、工部、太医院,立刻组建‘西安善后抚恤使团’,由……礼部右侍郎兼通政使(选择一位资历较深、为人清正的官员)领队,携带钱粮药材,即日赶赴西安,会同蓝玉及地方官府,妥善处置善后,救治伤员,抚恤受害百姓及王府无辜死者家属。所需款项,由内帑先拨付一部分。《大明公报》即刻刊发特辑,详述事变经过及朝廷举措,以正视听。”
“准蒋瓛所奏。锦衣卫全力侦缉朱樉下落及余党网络,重点清查川陕鄂豫交界山区及地图所示据点。可协调当地驻军配合,但行动需隐秘精准,避免扰民过甚。另,选派精于勘探、鉴定之工匠及文书,赶赴西安王府废墟,协助蓝玉清理发掘,任何纸片、金属残片、特殊痕迹,皆需仔细记录保存。”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幽深:“此外,以孤之名,给各地藩王,各去一道密旨。内容大致相同:言明朱樉罪行确凿,自取灭亡,朝廷依法处置,实非得已。重申太祖《皇明祖训》及朝廷法度,望诸王恪守臣节,安享富贵,勿信谣言,勿生异心。朝廷对守法藩王,恩宠如故;但对心怀叵测者,国法亦绝不姑息!”
这是一手硬一手软,既安抚又警告。
“最后,”朱雄英看向众人,“传旨蓝玉。西安事态紧急,处置果断,虽有王府焚毁之失,然其尽力控制局面、救火安民之功,朝廷知晓。令其继续镇守西安,清剿余孽,维持秩序,配合善后使团及锦衣卫工作。待局势稍定,再行论功叙过。”
他没有立刻追究蓝玉“未能防止王府自毁”的责任,此刻稳定局面、追捕朱樉才是第一要务。这份保留态度的旨意,既是对蓝玉的信任,也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一道道旨意,从文华殿飞速发出。帝国的机器,在短暂的惊愕与凝重之后,开始以前所未有的效率和冷酷,运转起来。
三、 涟漪扩散
《讨逆诏》与西安事变的详细报道,在七月初六,如同两块巨石,砸入了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帝国舆论深潭。
反应最为激烈的,自然是南京的勋贵集团。武定侯郭英在府中接到明发邸报时,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纸张,长叹一声,彻底闭门谢客,称病不出。安陆侯吴杰等人,亦是噤若寒蝉,再不敢有任何公开或半公开的串联举动。秦王的下场,血淋淋地提醒了他们,与朝廷对抗、触碰逆鳞的后果是什么。裂痕,迅速被恐惧弥合,至少表面如此。
士林民间的反应则复杂得多。主流舆论在朝廷详实的“罪证”公布和《大明公报》的引导下,迅速转向对秦王的谴责与对朝廷果断处置的支持。“私藏如此骇人火器”、“屠杀府中无辜”、“焚毁王府潜逃”等行径,彻底突破了大多数人(包括许多保守士绅)的道德底线。原本一些同情藩王处境、质疑朝廷逼迫过甚的声音,也顿时微弱下去。
然而,在看似一边倒的声浪之下,潜藏的暗流并未消失。一些与秦王利益关联极深的地方豪强、胥吏、乃至低级军官,开始惶惶不可终日,或暗中销毁证据,或谋划出路。而在川陕鄂豫交界的偏远山区,以及东南沿海某些与秦王有走私往来的海商家族中,恐慌与异动也在悄然滋生。
更大的涟漪,荡漾在帝国边疆与海域。
北京,宋礼在得知“惊雷子”在王府内造成的恐怖破坏后,对火药威力的追求更加偏执,但也更加谨慎,反复叮嘱匠师注意安全。而对那柄大马士革刀的研究,则让他看到了钢材性能提升的另一种可能,开始尝试将折叠锻打和特殊淬火技术,应用于“甲四号”钢的改进。
南洋,“镇海卫”的周忱接到了加强戒备、注意可能与秦王有关的走私船只的指令,同时也从朝廷通报中,感受到了大陆上那场风暴的凛冽。他更加紧了与亲明土邦的联络,同时对荷兰据点的监视也提升到最高等级。他预感到,大陆的动荡,可能会以某种方式,影响到这片遥远的海域。
而在遥远的西北边陲,亦力把里(东察合台汗国)的某个贵族帐幕中,哈桑长老脸色阴郁地看着手中关于大明西安事变、秦王败亡的零星情报(通过商队辗转传来),将杯中马奶酒一饮而尽,对身旁一名心腹低声道:“告诉‘鹰巢’,‘爪子’在大明的最后一颗利齿,已经断了。合作……暂时终止。等待新的‘猎物’出现吧。”
四、 余烬中的线索与未熄的火焰
七月初七,西安。
经过两日的扑救和清理,秦王府的大火基本被扑灭,但余烬未冷,焦黑的残垣断壁和刺鼻的气味,依然诉说着那夜的惨烈。
蓝玉亲自督阵,锦衣卫派来的专家与工部匠人,正在废墟中一寸一寸地仔细搜索。进展缓慢,但并非全无收获。
在已坍塌的“承运殿”偏殿废墟下,发现了一处未被完全烧毁的暗格,里面藏着几本用特殊药水浸泡过、防火性能极佳的账册。账册记录着近五年来,秦王府通过多条隐秘渠道,向西域、甚至更远地区采购“特殊物料”(暗指火器原料和技术)、雇佣“特殊人手”(暗指佣兵)的详细交易记录,部分条目旁还有朱樉的亲笔批注和花押。
在王府后花园的假山秘道入口附近(已被炸塌大半),清理出几具与众不同的尸体。他们身着与王府护卫不同的劲装,携带的武器和随身物品带有明显的西域风格,其中一人手背上有模糊的鹰形烙印。经俘虏辨认,确认是哈桑长老麾下的“苍鹰之爪”成员,显然是在试图护卫朱樉从秘道撤离时,被爆炸或追兵所杀。
最重要的发现,来自一名在混乱中躲入水井得以幸存、后被搜出的王府老宦官。他在严刑之下(蓝玉已得到临机处置授权),供出了一条连“疤面虎”都不知道的、更加隐秘的逃生通道——并非通往城外,而是通往城内另一处早已被秦王秘密购下、作为安全屋的民宅!这条通道的出口,就在王府东北角一处堆放杂物的厢房地下!
蓝玉立刻派人前往那处民宅。人去楼空,但有明显近期有人居住和仓促撤离的痕迹。在宅内密室中,发现了少量未来得及带走的金银细软,以及……半张被撕毁的、绘制着从西安前往汉中,再折向西南,深入川北某处深山区域的手绘路线图残片!
“他果然没死!而且,很可能逃往川北!”蓝玉精神一振,立刻将这一发现连同账册、西域佣兵尸体等信息,以八百里加急,飞报南京。
同时,他加强了对西安通往汉中、川北各条道路,尤其是山间小路的封锁和盘查。虽然知道希望渺茫(朱樉有至少一天一夜的逃遁时间),但绝不能放弃任何可能。
南京,接到蓝玉急报的朱雄英,看着那半张路线图残片和“川北深山”的指向,眼中寒光闪烁。
川北……那里群山连绵,地势险峻,土司林立,汉夷杂处,朝廷控制力相对薄弱,确是藏匿的绝佳地点。而且,似乎与之前潼关缴获地图上标注的“黑风寨”等据点,隐隐构成一个弧形的隐蔽网络。
“传令蒋瓛,锦衣卫侦查重点,转向川北!尤其是汉中至保宁(今阆中)、夔州(今奉节)一带的深山老林、土司领地、废弃寨堡!知会四川都指挥使司及当地土司,令其协助查缉,但有发现,重赏!同时,继续审讯‘疤面虎’及西安俘虏,深挖与川北可能存在的联系!”
朱雄英知道,捉拿朱樉,将是一场艰苦的追猎。但此人必须归案,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仅是为了彻底了结此案,更是为了挖出所有潜藏的毒根,震慑所有心怀不轨之徒!
秦王府的火焰熄灭了,但帝国肌体上的溃烂,并未完全清除。黎明前的黑暗似乎正在过去,但新的一天,依旧充满了未知的挑战与风险。
朱雄英走到殿外,仰望夜空。星河璀璨,亘古不变。
他知道,脚下的路还很长。铲除了一个秦王,还有无数看得见和看不见的敌人,在阴影中窥伺。技术的竞赛、思想的交锋、边疆的安危、民生的改善……无一不是艰巨的任务。
但既然选择了这条淬火砺刃之路,便只能一往无前。
他握紧了拳,感受着掌心传来的、仿佛来自那遥远西安余烬的、一丝残留的温热,与更深处涌动的、冰冷而坚定的力量。
“传旨,明日早朝,议‘新政推进’与‘边疆海防’事宜。”他淡淡吩咐。
风暴暂歇,但航行必须继续。帝国的巨轮,将承载着血与火的教训,希望与恐惧交织的民意,驶向那注定不会平坦、却必须抵达的彼岸。
建文六年的盛夏,在一场惊心动魄的亲王叛乱与血腥镇压中,即将走向尾声。而一个崭新、却也必然伴随着阵痛与挑战的时代,正悄然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