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的秋天来得突然,一夜之间,千佛山的叶子就黄了。
可我家里的空气,却比冬天还冷。
自从撬开那个行李箱,我和兰漫之间就隔了一层看不见的玻璃。
我们在玻璃两侧表演着恩爱夫妻的日常,声音能传达,表情能看见,但温度,却彻底隔绝了。
我变得异常敏感。
她给我夹菜,我会想,这筷子是不是也丈量过我碗里米饭的深度?她帮我整理衣领,我会怀疑,她是不是在检查有没有陌生的香水味或长发。甚至她夜里无意识的拥抱,都会让我在黑暗中骤然惊醒,身体僵硬,直到她的呼吸重新变得均匀绵长。
我成了惊弓之鸟,而拉紧那根弦的,是她无处不在的、沉默的“爱”。
兰漫似乎也感觉到了我的疏离。她没有质问,没有吵闹,反而变得更加无微不至。
我的衬衫被她熨烫得棱角分明,连内裤的折叠方式都严格遵循某种我看不懂的几何图形。她开始记录我所有的喜好和厌恶,甚至是我随口抱怨过的一句“今天咖啡有点苦”,第二天,咖啡的浓度就会精准调整到我曾经无意中称赞过的那个刻度。
她不是在照顾我,她是在校准我。试图将我的一切行为、一切喜好,都规范在她设定的轨道上,消除所有不确定性,就像她整理那个行李箱一样。
这种精准的“爱”,让我窒息。
更让我不安的是,她几乎放弃了所有个人空间。我去书房工作,她会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进来,静静地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看书,一待就是一下午。我和朋友打电话(尤其是女性朋友,哪怕是工作往来),她总会“恰好”有事在旁边走动,或者递给我一杯水,耳朵却分明竖着。
她像一道温柔的影子,紧紧贴着我,让我无处可逃。
“周鸣,你看这件毛衣怎么样?”周末,兰漫拉着我在泉城路逛街,拿起一件深蓝色的羊绒衫在我身上比划。
“还行。”我心不在焉地回应,目光扫过橱窗外熙攘的人群,渴望一丝能穿透这窒息氛围的空气。
“试试嘛。”她不由分说地把我推进试衣间。
试衣间的空间狭小,门被她从外面轻轻带上。我拿着那件毛衣,却没有试的欲望。突然,门被拉开一条缝,兰漫的脑袋探进来,脸上是俏皮的笑:“老公,需要我帮你参考一下吗?”
我心里猛地一沉。这种看似亲昵的举动,此刻却像是一种监控。我下意识地把毛衣挡在胸前,尽管我穿着内衣。
“不用,我自己可以。”我的声音有点生硬。
她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缩回头,轻轻带上门:“好吧,那我在外面等你。”
我靠在冰冷的试衣间墙壁上,长长吐出一口气。刚才那一瞬间,我竟然感到一种被侵犯的恐慌。她只是我的妻子啊,我不断告诉自己,可身体的本能反应却无法欺骗自己。
等我换好毛衣出来,兰漫正拿着我的手机,很自然地对着镜子给我拍照:“别动,这个角度很好看。”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那个行李箱里无数张偷拍的照片瞬间涌入脑海。
“别拍了。”我伸手想去拿手机。
她却灵巧地躲开,手指在屏幕上快速点着:“已经发给我啦!留个纪念嘛。”她把手机递还给我,眼神清澈无辜,“你看,多帅。”
我看着屏幕上那个强颜欢笑的自己,只觉得无比陌生和疲惫。
逛街的兴致彻底没了。回去的路上,我们并肩走着,却各怀心事。路过趵突泉公园门口,看到一对年轻情侣在吵架,女孩哭着甩开男孩的手,男孩一脸懊恼地追上去。
曾经,我觉得那种吵闹很幼稚。现在,我却莫名地羡慕。至少他们的情绪是真实的,是流动的。而我和兰漫,表面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水下却暗流汹涌,藏着足以吞噬一切的秘密。
兰漫轻轻挽住我的胳膊,把头靠在我肩膀上,声音软糯:“老公,我们永远都不要吵架,好不好?”
我低头,看着她依赖的样子,喉咙发紧,最终只挤出一个字:“好。”
这个“好”字,像一块石头,压在了我的心上。
我开始暗中调查。
像所有蹩脚的侦探一样,我利用一切独处的机会,搜寻着这个家的每一个角落。书房的书架后面,衣柜的夹层,甚至她梳妆台那些瓶瓶罐罐的底部。我像个贼一样,在自己家里摸索,心跳加速,耳朵竖起,随时警惕着门口的脚步声。
我告诉自己,我是想找到更多证据,了解真实的兰漫。或许,我只是想找到一个能打破眼下局面的突破口,哪怕那个突破口是更可怕的真相。
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天下午,我在她用来放旧课本和杂物的纸箱最底层,发现了一个用牛皮纸包着的硬壳本。不是之前那本日记,更像是一本手札。
我颤抖着打开。
里面的字迹比日记里成熟一些,记录的是我们结婚前一年,她刚和我确定关系不久时的事情。
「x月x日。今天和周鸣去了大明湖。他给我买了一个,笑得很傻。我偷偷舔了一下,甜得发腻。他问我好不好吃,我说好吃。其实我不喜欢甜食,但喜欢看他因为我而高兴的样子。他说我像荷花一样干净。干净?他不知道,我心里藏着多少阴暗的念头。我多想把他绑起来,关在一个只有我知道的地方,这样他就永远是我的了。」
「x月x日。看到他和一个女同学说笑,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我想冲上去划花那个女人的脸。但我忍住了。我要装作大度的样子。周鸣喜欢懂事的女孩。没关系,等我完全拥有他,这些都不再是问题。」
「x月x日。梦见周鸣离开我了。醒来枕头哭湿了一大片。不行,绝对不能失去他。如果得不到,就毁灭吧。一起毁灭也好过看着他属于别人。」
越往下看,我的心越凉。这根本不是甜蜜的恋爱记录,而是一份偏执狂的内心独白。日期离我们结婚越近,里面的占有欲和极端想法就越强烈。
那个“干净得像荷花”的女孩,从一开始,内心就涌动着如此可怕的暗流。而我,像个瞎子一样,沉醉在她精心扮演的完美里,一步步走进了她编织的牢笼。
合上手札,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浑身发冷。原来这场病态的掌控,从开始就已注定。
发现了手札后,我再也无法用“偶然情绪失控”来为兰漫开脱了。这是一种深植于她人格深处的偏执。
我变得谨慎,也更加绝望。
我尽量减少晚归,避免任何可能引起她猜疑的社交。和女同事沟通工作,我尽量选择在办公室、或者有第三人在场的情况下,语气公事公办,绝不拖泥带水。手机聊天记录随时清理,就像做贼一样。
我甚至开始模仿她的“校准”,试图让自己的一切行为都变得可预测,毫无波澜。我每天在固定的时间起床,吃她准备的固定早餐,穿她搭配好的衣服,下班准时回家……我把自己活成了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只为了不触发她任何一点不安的联想。
我以为这样就能换取暂时的风平浪静。
但我错了。
一天晚上,我洗澡时,无意中哼起了一首陌生的旋律。是白天在公司,收音机里偶然听到的一首流行歌,调子有点抓耳,我就下意识地哼了出来。
刚哼了两句,浴帘被哗地一下拉开。
兰漫站在外面,身上还系着围裙,手上沾着面粉(她在学做一种新点心)。她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我,水汽氤氲中,显得有些诡异。
“这首歌,跟谁学的?”她问,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关上水龙头:“啊?什么歌?就……白天听广播,随便听的。”
“哪个电台?什么时候?”她追问,语气像是在审问。
“不记得了,好像午休时候吧,同事开的。”我扯过浴巾,裹住自己,心里一阵烦躁,又强压下去,“怎么了?一首歌而已。”
她盯着我看了几秒,眼神里的锐利慢慢褪去,又恢复了那种柔柔的样子:“没什么,就是没听你哼过,随便问问。这歌……不好听。”
说完,她轻轻拉上浴帘,脚步声远去了。
我站在重新变得模糊的浴室里,心脏狂跳。一首歌!仅仅因为一首她没听我哼过的歌,就让她如此紧张!她对我的掌控,已经细致到了呼吸的频率吗?
这种令人窒息的监视,比任何争吵都更消耗人的心力。我仿佛看到她用爱的名义,在我周围编织一张细密的网,每一根丝线,都连接着她那颗充满不安和占有欲的心。
真正的爆发,在一个看似平常的周末夜晚。
我们像往常一样,窝在沙发里看一部爱情电影。电影里的男女主角因为误会而争吵,又因为相爱而和解。
看到动情处,兰漫靠在我怀里,小声说:“周鸣,我们之间不会有误会的,对吧?”
我没说话,只是僵硬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电影里,男主角为了给女主角惊喜,偷偷策划了一场盛大的求婚。兰漫羡慕地说:“真浪漫啊。老公,你好像从来没给过我什么惊喜。”
我随口应道:“平平淡淡才是真吧。”
话一出口,我就觉得坏了。
兰漫猛地从我怀里坐直身体,转过头看着我,眼神在电视光影的闪烁下,变幻不定:“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追我的时候,还会偷偷在我抽屉里塞小礼物,会突然出现在我单位楼下……现在,你觉得平淡了?”
她的语气带着委屈,但更多的是某种尖锐的质疑。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试图解释,“就是觉得,日子久了,稳定更重要……”
“稳定?”她打断我,声音提高了一点,“所以你觉得现在的生活很稳定?稳定到……让你觉得无聊了?想找点‘惊喜’了?”
她的话像刀子一样扎过来。我意识到,她联想到了别处,联想到了我可能渴望的、她掌控之外的“惊喜”。
“兰漫,你冷静点。”我皱起眉,“我只是随口一说。”
“随口一说?”她笑了,笑容有些惨淡,“周鸣,你知道吗?你最近‘随口一说’的话,变得好多。你以前不会这么‘随口’的。”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电视的光在她身后形成一个巨大的影子,笼罩着我:“你是不是觉得,和我在一起,很无趣?很压抑?”
我张了张嘴,想否认,但那个“是”字,却像鱼刺一样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我的沉默,显然激怒了她,或者说,证实了她的恐惧。
她的眼神一点点冷下去,刚才那种伪装的委屈和可怜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冰冷的绝望。
“周鸣,”她一字一顿地说,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千钧之力,“你记住,如果有一天你让我觉得无趣了,如果有一天你想离开我去寻找你的‘惊喜’……”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我的脸,然后落在茶几上那把锋利的水果刀上,嘴角勾起一个极淡、极扭曲的弧度。
“……那我宁愿我们永远停留在最‘有趣’的那一刻。”
说完,她转身走进了卧室,没有关门。
我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电影里男女主角正在拥吻,欢快的音乐响起,而我的世界,却像被瞬间抽成了真空。
茶几上的水果刀,在电视光影下,反射出一点寒光。
那一刻,我知道,我们之间那层脆弱的玻璃,终于彻底碎了。
露出来的,是兰漫从未向我展示过的、冰冷而坚硬的真实内核。
我们的婚姻,也走到了一个必须做出选择的十字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