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我是被一种过分的寂静惊醒的。
身边没有啜泣声,没有把玩我头发的手指,甚至连呼吸声都轻得几乎听不见。
柏缇背对着我,睡得似乎很沉,一动不动。这反常的安静让我心里莫名空了一下,随即又被一种可耻的轻松感取代——至少此刻,我是自由的。
我轻手轻脚地下床,赤脚走到露台。清晨的山谷笼罩在薄雾里,空气清冷沁人。露台的木质栏杆上,凝结着细密的露珠。然后,我的目光定格了。
栏杆边缘,放着一个物件——一个很小、很陈旧的转经筒,黄铜的筒身布满划痕和暗绿色的铜锈,手柄上的油漆已经斑驳脱落,看得出有些年头了。它静静地立在那里,像是被谁刻意放置于此。
转经筒下面,压着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纸张泛黄,边缘粗糙,像是从什么旧本子上撕下来的。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卧室方向。柏缇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似乎睡得很熟。我迅速拿起纸条,展开。
上面只有三个字,是用一种暗红色的、像是朱砂或者某种矿物颜料写就的,笔迹歪歪扭扭,带着一种仓促和古老的气息:
“快离开她。”
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是谁?什么时候放在这里的?阿强?还是……那个一直若隐若现的黑影?这警告是针对柏缇?为什么?
我攥紧纸条,指尖冰凉。转头看向屋内,柏缇依然安静地躺着,露台外的薄雾缓缓流动,将这一切衬托得更加诡异。这个转经筒和纸条的出现,像是一块石头投入本就暗流涌动的湖面。
我将转经筒和纸条迅速塞进睡袍口袋,心脏在胸腔里擂鼓。回到房间时,柏缇刚好翻了个身,面朝着我,眼睛缓缓睁开,带着初醒的朦胧。
“几点了?”她声音沙哑地问,似乎完全没有察觉我刚才的举动。
“还早,你再睡会儿。”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正常。
她却伸了个懒腰,坐起身:“不睡了,今天去树正寨看看吧,听说是个很原始的藏族寨子,我想去买点特色纪念品。”
树正寨?又是“Y”字形沟谷中的一个地点。我口袋里的转经筒似乎变得滚烫。
树正寨坐落在树正沟内,是九寨沟内九个藏族寨子之一。
与景区内纯粹的自然风光不同,这里充满了浓郁的人文气息。古老的木质藏楼依山而建,经幡在山风中猎猎作响,空气里弥漫着酥油茶和桑烟的味道。
寨子里的游客不算太多,柏缇似乎对这里的一切都很感兴趣,沿着石板路慢慢走着,看看这个,摸摸那个。她今天穿得很休闲,混在游客里,倒不那么扎眼了,只是她挽着我的手臂,依旧紧得像怕我走丢。
我心事重重,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视着周围的人群和建筑,试图找出一点关于早上那个转经筒的线索。那个黑影,是否就藏在这些肤色黝黑、面容朴实的藏民之中?
在一个卖藏银饰品的小摊前,柏缇停下来挑选。摊主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藏民,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眼神却异常清澈锐利。他先是热情地招呼柏缇,目光随后落在我身上,尤其是我手腕上——柏缇昨天强行给我戴上的那个藏银手镯。
老人的眼神骤然变了,从之前的温和变成了一种凝重的审视,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他的视线越过我,似乎在我身后空无一人的地方停留了一瞬,然后重新聚焦在我脸上,用生硬的汉语缓缓说道:
“年轻人,你身上……有不好的影子。”
我浑身一僵,血液都快要凝固了。不好的影子?是指镜海里那个,还是……
他顿了顿,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紧紧盯着我:“它在跟着你。”
柏缇正在试戴一个戒指,闻言动作顿住,侧头看向老藏民,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却微微冷了下来:“老人家,你说什么影子?”
老藏民似乎并不在意柏缇的态度,依旧看着我,从摊子底下摸索出一个小小的、用某种褐色粗布缝制的三角形小包,塞到我手里,压低了声音:“这个,朱砂粉。洒在你住的地方的门槛上,能挡灾。”
他的动作很快,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意味。那布包很小,很轻,攥在手心里却像有千斤重。
柏缇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她没再看那老藏民,也没再多问,只是放下手中的戒指,拉着我就走,力道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大。
“莫名其妙!”她低声说了一句,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悦和一丝……烦躁?
我被她拖着往前走,手心紧紧攥着那个小布包,心脏狂跳。老藏民的话,和早上的纸条,对上了!真的有东西在跟着我!而柏缇的反应,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一种被触犯领地般的戒备和否认。
她是不是知道什么?
接下来的游览,柏缇明显有些心不在焉,甚至可以说是情绪低落。
她不再像前几天那样兴致勃勃,也不再刻意做出亲昵的举动,只是沉默地走着,眼神时不时飘向远方,带着一种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这种沉默,比她的喜怒无常更让我不安。
下午我们去了扎如沟,这是九寨沟景区内另一条景点分布沟,游客相对稀少。柏缇说想走走,让阿强在路口等我们。我们沿着步道慢慢前行,两侧是茂密的原始森林,脚下是厚厚的落叶,寂静得只能听到我们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走到一处相对开阔的地方,能看到远处积雪的山峰。柏缇忽然停下脚步,背对着我,轻声问:
“牧丰,如果……如果我并不是你看到的这个样子,你会害怕吗?”
我愣了一下,没明白她的意思。
她转过身,脸上没有笑容,眼神里有一种近乎坦诚的脆弱:“我是说,如果我有一些……秘密,一些不得不做的事情,你会理解吗?还是会像其他人一样,只想逃离?”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流露出如此不确定的神情。那个强势的、掌控一切的柏缇似乎暂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充满困惑和犹豫的年轻女孩。
我想起早上的纸条,想起老藏民的警告,想起镜海的黑影和诺日朗的疯狂。秘密?她当然有秘密。而且,这些秘密似乎正把我卷入一个巨大的漩涡。
我看着她,第一次没有立刻给出敷衍的答案。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最终,她自嘲地笑了笑,没等我的回答,转身继续往前走:“算了,当我没问。”
那一刻,我清楚地感觉到,我们之间那层由契约和表演构筑的薄冰,正在出现裂痕。冰层之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和未知。
傍晚回到那栋寂静的别墅。阿强默默将行李拿进去后便离开了。
偌大的空间里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我借口去洗手间,紧紧攥着口袋里那个朱砂粉小包,心里盘算着找个机会把它洒在门槛上。不管那老藏民说的是真是假,这至少是我目前唯一能抓住的、看似能做点什么的机会。
然而,当我从洗手间出来,却发现柏缇正站在卧室门口,手里端着一杯红酒,笑靥如花,仿佛下午林间的脆弱和犹豫从未发生过。
“老公,收拾一下,晚餐马上送来了。”她语气轻快。
我点点头,下意识地摸向睡袍口袋——空了!
那个粗布小包不见了!
我心头巨震,猛地看向柏缇。
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动作,举起酒杯,轻轻晃了晃,鲜红的酒液在杯壁上留下蜿蜒的痕迹。
她的笑容依旧明媚,眼神却深得像潭,带着一丝了然的戏谑和冰冷的掌控:
“哦,你口袋里那个脏兮兮的小布包啊?我帮你扔了。”她抿了一口酒,缓缓说道,“一些来路不明的东西,不干不净的,留着干什么?”
她朝我走来,步态优雅,直到离我极近,仰头看着我,呼吸间带着红酒的香气:
“有我在,你什么都不需要怕。”她的手指点上我的胸口,隔着布料,能感觉到那细微的压力,“我会保护你的,永远。”
她的语气温柔至极,却让我如坠冰窟。
她知道了。
她不仅知道老藏民给了我东西,还轻易地在我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将它处理掉了。
我在她面前,就像一个透明人,没有任何秘密,也没有任何自主的可能。
保护?还是彻底的监控和剥夺?
我看着她在灯光下美得惊心动魄的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我不仅被困在这片风景如画的山谷里,更被困在柏缇精心编织的、密不透风的网中。
而这张网的尽头,等待我的,究竟是什么?
夜,深了。
别墅外的山谷万籁俱寂,别墅内,我和柏缇各怀鬼胎地共进着晚餐。
那个消失的朱砂粉包,像一道无形的鸿沟,横亘在我们之间。
接下来的旅程,还会发生什么?那个“不好的影子”,又会以何种方式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