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彻底失去自己的影子,是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深夜。
那天晚上,西安罕见地起了大雾。浓白的雾气从窗户缝隙渗进来,带着河水的腥气和泥土的腐朽味,无声地填满了房间。我被一种奇怪的窒息感惊醒,仿佛胸口压着湿冷的棉絮。房间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连窗外惯常的路灯光晕也被浓雾吞噬了。
然后,我听到了声音。
不是刮擦声。是一种……低语。极其轻微,断断续续,像信号不良的收音机,又像隔着厚重墙壁传来的呓语。声音的来源,是阳台方向。
我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擂鼓。那低语用的不是任何一种我熟悉的语言,音节破碎,带着嘶嘶的气音和古怪的喉音,但奇异地,我似乎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的情绪——不是恶意,而是一种空洞的、茫然的……寻觅。仿佛一个迷路的孩子,在浓雾中呼唤着早已消失的坐标。
我轻轻起身,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悄无声息地挪到门边,将耳朵贴在门板上。低语声更清晰了一些,依旧无法理解,却让我头皮阵阵发麻。我犹豫着,手放在门把上,冰冷的金属触感让我稍微镇定。
最终,好奇心和对未知的恐惧压倒了对赵安反应的顾虑。我极其缓慢地拧开门把手,推开一条缝隙。
客厅里同样被浓雾笼罩,能见度极低。只有阳台方向,隐约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灰蒙蒙的光,像是……影子本身在发光?不,不是发光,是它褪色到近乎灰白的皮毛,在吸收并折射着某种不可见的光源,形成了一种惨淡的视觉残留。
赵安的房门紧闭着。她睡了吗?还是和我一样,在黑暗中屏息聆听?
我蹑手蹑脚地穿过客厅,浓雾像有生命的实体,缠绕着我的小腿,带来湿漉漉的触感。越靠近阳台,那低语声越清晰,也越……混乱。有时像一个人的声音,有时又像好几个人在同时呢喃,音调高低错落,却说着同样无法理解的内容。
我停在阳台玻璃推拉门外。透过布满水汽的玻璃,我看到影子依旧趴在它的软垫上。但它的形态……发生了变化。
它不再是一条狗的形状。
在灰蒙蒙的、自内而外透出的微光中,它的轮廓变得模糊、流动,像一团不断缓慢蠕动的灰白色雾气。勉强能辨认出头部、躯干和四肢的意向,但边界已经融化,与周围弥漫的浓雾几乎融为一体。最诡异的是它身下——原本应该投下影子的地方,现在空无一物,只有被它身体“照亮”的一小片异常惨淡的地板。它自己的影子,彻底消失了。
而那些低语,正从这团模糊的、失影的灰白形体中散发出来。
“……回……去……”
“……冷……白……”
“……找……不……到……”
“……名字……我的……名字……”
破碎的音节中,我捕捉到了几个勉强能辨识的中文词汇。“回去”、“冷”、“白”、“名字”。这些词汇夹杂在无意义的嘶语中,反复出现,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茫然和执念。
我忽然想起了赵安之前提到的传说,关于影子拥有独立意识,关于影子病,关于影子被替换或侵占。眼前这一幕,不正像是某个“东西”失去了自己的形态和根基,正在迷茫地试图找回什么吗?或者,是原本属于“影子”这条狗的意识,正在某种力量的影响下溃散、异变,发出了最后的哀鸣?
又或者,这根本就是赵安内心深处某种黑暗渴望或恐惧的具现化?是她偏执的“爱”与“占有”扭曲了现实,创造出了这个正在崩解、低语的怪物?
浓雾似乎更浓了。低语声开始带上了一丝焦躁,灰白光团的蠕动也加快了些许。
“……不……是……这里……”
“……为……什……么……”
“……哥……哥……”
最后两个音节,像冰锥一样刺穿了我的耳膜。
哥哥。
它在叫我?还是……在叫赵安记忆中的某个意象?或者,是这条狗残留的本能,对家中“雄性首领”的呼唤?
我浑身僵硬,血液仿佛都凝固了。我想后退,想逃离这个被浓雾和诡异低语充斥的阳台,但双脚像被钉在了地上。我看着那团灰白、失影、不断低语着“哥哥”的形体,感到一种超越恐惧的、深切的悲哀和荒诞。
这就是我的生活。被一个病娇妹妹用扭曲的爱捆绑,现在还要面对一条正在“融化”并呼唤着我的、失去影子的狗。
就在这时,我身后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
我猛地回头。
赵安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客厅的浓雾中。她穿着白色的睡裙,长发披散,赤着脚,像雾气中浮现的幽灵。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却亮得惊人,直直地穿透雾气,盯着阳台上的那团灰白。
她没有看我,仿佛我根本不存在。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影子”身上。
“你听到了吗,哥?”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压过了那持续的低语,“它在说话。”
“赵安,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声音干涩嘶哑。
“它在找东西。”赵安向前走了几步,停在玻璃门前,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冰冷的玻璃,“找它失去的东西。它的颜色,它的影子,它的……名字。”
“名字?一条狗有什么名字?影子不就是它的名字吗?”我感到一阵烦躁和无力。
“不。”赵安摇摇头,目光依旧痴迷地锁在那团灰白上,“‘影子’是我给它起的名字。但它自己,应该有它真正的名字。一个……被遗忘的名字。就像有些东西,被封印在深处,需要特定的条件才能解封,才能得见本源。”她的话让我想起了搜索结果中关于“解封血脉图腾”、“姓氏本源”的描述,虽然语境不同,但那种“隐藏的真实需要被唤醒”的意味却隐隐相通。
“赵安,你清醒一点!它是一条狗!它生病了,快死了!你看不出来吗?”我试图用现实唤醒她。
“生病?也许吧。”赵安终于转过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让我不寒而栗,混合了狂热、怜悯和一种深不见底的冷静,“但也许,这才是它真正的样子。或者,是正在变成它真正样子的过程。哥,你不觉得……很美吗?这种褪色,这种低语,这种失去一切束缚、回归本源的状态?”
美?我看着阳台上那团蠕动、低语、失去形态和影子的东西,只觉得毛骨悚然。
“它需要帮助。”赵安转回视线,语气变得坚定,“它需要找到它的名字,或者……需要一个新名字。一个能把它锚定在这里的名字。”
“锚定?在这里?赵安,你想干什么?”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藤蔓缠住了我的心脏。
赵安没有回答。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影子”,听着它的低语,仿佛在解读某种只有她能懂的语言。浓雾在我们之间缓缓流动,将她的身影也衬得有些模糊不清。
低语声渐渐微弱下去,灰白光团的蠕动也减缓了,仿佛耗尽了力气。那惨淡的微光开始明灭不定,像风中残烛。
“……冷……好……白……”
最后几个音节消散在浓雾中。光团彻底暗了下去,重新凝固成一条狗的大致轮廓,但颜色比之前更加灰败,几乎与浓雾同色。它趴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我的噩梦。
但空气中残留的、那种非人的低语带来的震颤感,以及赵安脸上那令人不安的专注神情,都在提醒我,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
雾,开始慢慢散去。窗外的黑暗依旧深沉,但远处依稀有了天光将启的灰白。
赵安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恢复“平静”的影子,转身,赤脚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自始至终,她没有再对我说一句话。
我独自站在渐渐稀薄的雾气中,看着阳台上那团灰败的、失影的形体,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立和寒冷。
影子在低语。它在寻找名字,寻找归宿,或者,在发出某种警告。
而赵安,我的妹妹,似乎听懂了它的语言,并打算做点什么。
我意识到,事情已经彻底脱离了常理的轨道。这不再仅仅是家庭伦理的扭曲,而是滑向了某种超自然的、我无法理解的深渊。那些关于摄影技术打开通道、让另一个世界的影像侵入现实的描述,那些关于影子被剥离后灵魂掏空的感受,此刻都与我眼前的景象产生了诡异的共鸣。
我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只是被动地等待,等待赵安做出更不可预测的事情,等待“影子”彻底变成别的什么东西。
但怎么做?面对这种无法用科学解释的现象,我该向谁求助?精神病医生?动物学家?还是……神棍?
天快亮了。
灰白的光线艰难地穿透残余的雾气,照进客厅,却驱不散我心底的寒意。
影子不再仅仅是影子。
赵安也不再仅仅是那个偏执爱着我的妹妹。
而我,站在这个逐渐崩解的现实中央,必须找到一条出路,否则,恐怕真的会像那些被困在债台旁、直到影散人消的淡影一样,永远迷失在这片越来越浓的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