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煜庭正觉心中烦闷,信手拈了一颗蜜饯送入口中,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二楼,无意间与雅间帘幕旁那道临栏而立的身影撞了个正着。
那人正垂眸俯视着一楼,神色温和,眉眼间却透露这几分睥睨之态,不是贺家大少爷贺长龄又是谁?
孙煜庭微微一怔,随即眉梢缓缓挑起,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极了的事,眼底掠过一丝玩味与兴致盎然。
沪上无人不知,贺家这位大少爷品性高洁,是出了名的端方君子,向来最瞧不上的就是他们这些游手好闲、胸无大志的纨绔子弟。
没想到今夜能在这梨园戏馆碰上这位正经人。
而且……
孙煜庭眸光微转,心底的心思蠢蠢欲动。
他进门之前,眼角余光似乎有瞥见了一道冷峻挺拔的背影,如果没有看错,应该是贺家那位来无影、去无踪,喜欢孤身一人的义子,贺长昭。
贺家这两位少爷,一个温文尔雅,一个冷峻孤傲,不谈贺长龄向来就不待见贺长昭,就谈这两人同时出现在这种笙歌之地,倒是件耐人寻味的稀奇事。
尤其是这两年,贺长龄与这位名义上的弟弟之间暗流汹涌,贺长龄忌惮贺长昭的势力,即便他远在伦敦,也能听见一些风言风语。
他心里的郁气忽然散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想要兴风作浪的刺激与愉悦。
如此巧合的场面,他孙煜庭若是不顺势添一把火,倒对不起他在外的名声了。
孙煜庭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随即悠然起身,朝着二楼方向拱了拱手,语调拖长,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长龄兄,您这般清风朗月的人物,今夜难得有雅兴莅临这俗世梨园?”
话音落下,在场的人先是一怔,随后目光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慢慢汇聚到了二楼的雅间。
贺长龄听见这话,悠悠走出帘畔,他面色沉静,似乎并未因这突如其来的点名而慌乱,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楼下那个笑容恣意的身影,只是微微颔首,语气疏淡如常:“孙二公子,别来无恙。”
这反应平淡得近乎无趣,孙煜庭不以为意,别着急,好戏还没开场呢。
接着他目光一转,仿佛刚发现似的,又扬声道:“哎哟哟,长昭兄竟也在此?今个儿吹的是什么风,把你们贺家平日里请都请不动的贵人,一块儿吹到这梨园来了?”
他刻意将“两位”这两个咬得极重,既恶心了贺长龄一把,又成功地将众人探究的视线引向了另一间雅间帘幕的阴影处。
那里,一道更为挺拔冷峻的身影若隐若现。
陈厚岱在贺长龄身后暗自咂舌,低语道:“没想到贺长昭现在也在这里,这孙二真是玩横,一回来就搞些恶心人的事。”
贺长龄眼底掠过一丝冷意,他没有接孙煜庭的话茬,反而淡然问道:“听闻孙二公子曾立誓永不回沪,今日在此得见,才倒是令人意外。”
“贺某想问问孙二公子,是伦敦的洋曲不及沪江的笙歌入耳,还是孙二公子您贵人多忘事,忘了自己曾经说的话?”
这话轻飘飘的,却精准地踩中了孙煜庭的痛处。
孙煜庭脸上那玩世不恭的笑容微微一僵,随即化开一抹更深的戾气。他长袖一挥,重新靠回太师椅,长腿交叠着,语气恢复了漫不经心的调调,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楼层上下都能听清:“沪江嘛,我想走就走,想回就回,我们孙家别的没有,就是自在。总归我家老头子从不管我这些。”
说着,他目光轻飘飘地落在贺长龄身上,话语犀利:“倒是长龄兄你,听闻大帅对你向来管束严格,至今都不放心你单独行事?真是辛苦。”
语毕,在场的众人都听出了弦外之音。
这是在明晃晃地讽刺贺长龄虽为嫡长子,在军中的信任与地位,却比不上那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义弟贺长昭。
一时间,梨园内的气氛变得极其微妙起来。
贺长龄负在身后的手骤然捏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眼底已是山雨欲来的怒色。
陈厚岱心头一紧,正要上前一步打个圆场,将这场面应付过去,隔壁雅间的帘子却突然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
贺长昭缓步走出,身姿挺拔如松。
他并未看楼下的孙煜庭,而是先对身旁的贺长龄微微颔首,语气平和:“大哥,方才侍应生送来一壶明前龙井,说是您特意吩咐的。温度正好,再不品就要辜负这春茶鲜爽的口感了。”
这看似寻常的几句家常话,却巧妙维护了兄长在外的颜面,又暗示了贺长龄此时此刻不宜与孙煜庭做过多纠缠。
贺长龄将注意力从孙煜庭的挑衅中转移开来,目光落在身侧对他微微躬着身的贺长昭身上。
贺长昭却是将目光转向楼下,对着孙煜庭拱手一礼,神色淡然道:“孙二公子,久违。听闻令尊近日偶染微恙,家父还特意嘱咐,若在沪江得见孙公子,定要代为问候令尊安好。”
这句话明着是在传达问候,实则是在四两拨千斤,既点出孙煜庭父亲抱病在身、孙家内部未必安稳的现状,暗示他不如先顾好自己家的家事,再出来寻欢作乐;又抬出贺大帅的名号,不着痕迹地压了孙煜庭一头;更妙的是,这番问候合情合理,任谁都挑不出错处。
贺长昭说完,又转过身子,对贺长龄做了个“请”的手势:“大哥,茶要凉了。”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力。
贺长龄深深看了面前这人一眼,紧握的双拳缓缓松开,他再转向孙煜庭时,面上已恢复了一贯的从容,仿佛刚才的怒气从未存在。
“孙二公子,佳茗不等人,恕我们兄弟失陪了。”
贺长龄微微颔首,姿态依旧优雅,随即转身回了雅间,贺长昭与陈厚岱跟在他的身后。
帘幕落下,隔绝了楼下诸多探究的视线。
孙煜庭盯着那晃动的帘子,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他慢条斯理地坐回太师椅,端起茶杯轻啜一口。
贺长昭此人……果真比他那兄长难对付得多了……
贺家这场戏,倒越来越有意思了。
雅间内,方才的剑拔弩张被清雅的茶香悄然驱散,贺长龄凝视着眼前这个总是沉静如山的义弟,目光复杂地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最终缓缓吐出一句:
“方才,谢了。”
贺长昭微微垂首,姿态恭谨,但并不卑微:“大哥言重,这是长昭分内之事。”
他行礼欲要告退,却被贺长龄出声唤住。
“三弟。”
贺长龄指节轻叩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他目光渐沉,语速放得极慢,每个字都带着逼人的重量:
“几年前我与你说过的话,如今依旧适用。还望你谨记于心,莫要忘记。”
贺长昭并未抬头,浓密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片浅淡的阴影,他声音低沉,一字一句清晰无误:
“长昭不敢忘。”
陈厚岱在一旁听着兄弟俩这番云山雾罩的对话,像是在听天书,全然摸不着头脑。
他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询问,就见贺长昭已再次颔首示意,转身离开,身影消失在帘幕之外。
贺长昭回到仅一墙之隔的另一间雅室,室内,一道身着斑斓戏袍的身影正静立等候。
见他进来,孟沅立刻微微欠身,姿态恭敬,低声唤了声三少。
“继续说吧。”贺长昭在窗边坐下,眸中方才那点波澜已尽数敛去,恢复了惯常的沉静,仿佛刚才那场无形的交锋从未发生。
孟沅身上的戏服尚未卸下,他水袖轻垂,略一躬身,接着先前被中断的话题,声音清晰而平稳地继续禀报:“蒋小姐即将出任的财政机要秘书一职,品级虽然不高,但位置关键,足以接触核心预算与拨款流程。据我们的人观察,孙家与刘家似乎都已对此有所动作。”
孟沅略微压低了些声音,确保只有他们二人能听清:“孙家似乎想借这个机会,在财政部安插一个自己人,而刘家则希望借此摸清明年军费预算的底细。”
贺长昭的目光投向窗外繁华的夜色,指尖在紫檀椅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轻响。
半晌,他才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不必阻拦,也不必插手。”
孟沅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并未质疑,只是恭敬地应道:“是。”
“让她自己去应对。”贺长昭的视线依旧停留在窗外某处,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看见那个正于灯下研读文件的清丽身影,“这是她选的路。”
他了解蒋幼凝。
这个看似温婉柔顺的女子,骨子里却有着不输任何男儿的坚韧与智慧。她需要的从来不是庇护,而是一个能够施展才华的舞台。
孟沅会意,轻声补充:“另外,大帅似乎对蒋小姐也颇为关注,前日还问起她在纽约留学时的成绩。”
这句话让贺长昭的目光微微一动。
贺北疆向来不轻易表露对晚辈的赏识,这番询问背后,恐怕另有深意。
“知道了。”贺长昭收回目光,语气平静无波,“你继续留意各方的动向,尤其是孙煜庭回沪后的举动,他今晚在梨园这般张扬,绝对不会是无的放矢。”
“是,三少。”孟沅躬身行礼,戏袍在灯下流转着暗彩,“那属下先行告退。”
待孟沅悄无声息地离开,贺长昭才缓缓起身,又来到栏杆旁边。
楼下,孙煜庭不知何时已经离去,只余那把暗红色的太师椅孤零零地立在原地。
他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投向远处财政部大楼的方向,眸色深沉。
乱局已开,而她,正站在风暴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