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帅府久违地操办起一场排面盛大的宴席,府内上下张灯结彩,忙得不可开交。
请柬上写的是为庶出的三小姐办成人礼,这倒让收到帖子的宾客们暗自诧异。
这些年世风虽然开化不少,但嫡庶之分终究还在,更何况这位三小姐在帅府向来不起眼,贺北疆为何如此兴师动众地为一个庶女办成人宴?
府门前,几位相熟的官员在照壁前相遇,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其中一位年长的捋须轻笑:“贺大帅今日这一出,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楼上,廊道拐角的阴影里,一位副官躬身附在贺长龄耳边,声音压低道:
“大少,蒋小姐的车马上就到!”
贺长龄没有作声,只抬手轻轻一挥,副官就立刻会意,军靴并拢发出清脆的叩响,随即迅速退入廊下的阴影中。
贺长龄居高临下,黑暗中隐约可见贺长龄唇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五年了。”他喃喃低语,目光牢牢锁在帅府朱漆大门的那个方向。
五年了,她终于回来了。
他的记忆飘回五年前的沪上码头,那日大雨滂沱,她遣开随从,独自站在他面前。斜风细雨中,她雪白的洋装早已湿透,紧紧贴在单薄的脊背上。漆黑的卷发也沾着水珠,一缕缕黏在颈间。风是凉的,她瑟缩着肩膀,纤细的腰身显得愈发不盈一握。
“长龄哥哥,”她的声音在雨声中格外清晰,“这西洋,我是非去不可的。我有我的理想。你若真疼我,就该放手让我去闯。”
她向来是个有主意的女子,这些话即便她不说,他也清楚自己改变不了她的决定。
说话时,他注意到她的目光不时掠过他的肩头,飘向身后某个不确定的远方。
他问:“在看什么?”
她不答反问,“今天来送我的人,都在这里了吗?”
贺府的兄弟姐妹都在,就连几位表亲也到场了,唯独缺了那个人。
贺长龄怎么会不知道她问的是谁,他知道她善良,但想到那人,他的语气不觉冷淡了几分,告诉她:“都在了。”
他与她单独说话时,没人敢上前打扰,可此刻他却罕见地不愿再多言,只催促道:“快登船吧。”
她一步三回头,岸上的人都以为这份不舍是对他的,只有他自己清楚,她频频回首期待着寻找到的那个人,不是他。
……
灯火辉煌的宴会厅,宾客们言笑晏晏,厅内一片觥筹交错,名流贵胄云集。
专门请来的西洋乐队又演奏完一曲,蒋励夫妇并肩步入宴会厅。
人群中的低语声霎时一滞,但他们不是因为看见蒋励夫妇而停止交谈,而是因为看见他们身后那抹逐渐变得清晰的身影。
流光溢彩的灯光在这一刻仿佛有了焦点,来人自光晕中徐徐显现,她身姿轻盈优雅,轻移莲步款款而来,宛若仙子降临人间般,仪态万方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心心念念的人终于出现。
二楼廊间,贺长龄搭在栏杆的手骤然收紧,指节因激动而泛起清白,胸膛里那颗心,在这一瞬间仿佛忘了跳动。
而楼下的众人还没有缓过神。
但见那女子,肤光胜雪,唇染丹霞,回眸时眼波流转,明净如清泉,璀璨若星月。她唇角微扬,一抹浅笑漾开。身上是一袭蓝白相间的新式旗袍,搭着素雅披肩,愈显得气质温婉,风姿清雅。一头秀发半挽着,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修长的玉颈;耳畔的珍珠坠子光泽圆润,随着她的步履轻轻摇曳,将她整个人映照得愈发清丽绝伦,动人心魄。
直到贺北疆携大太太朱氏亲自出来迎接,众人才从恍惚中回神。
厅内一片寂静,宾客们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中捕捉到同样的惊讶。
方才那摄人心魄的惊艳,他们都领会到了。
蒋家千金,那个曾在贺府生活了十余年的蒋幼凝小姐,竟然在这样一个夜晚,翩然而来。
“芝华。”朱羽琼含笑上前,亲昵地挽住对方的手臂。
宁芝华回沪江已有些时日,她们早相约过数次,此刻朱羽琼上前的用意,全在好友身后那道娉婷的身影。
“凝儿许久未回来,怕是要认不得我了。”朱羽琼语气轻柔,眼尾漾开细碎笑纹。
众人都听出这是长辈善意的打趣。
蒋幼凝眸光流转,唇角扬起恰到好处的弧度:“羽琼阿姨这是要折煞我了。”她声音清凌凌的,像玉珠落进银盘,“如果连您这般风华绝代的人物都认不出来,幼凝还有什么颜面回沪江?”
说着又看向朱羽琼身后半步远的贺北疆,笑意更深:“幼凝自然也不敢忘了北疆叔叔。”
她说话的期间,满堂宾客不约而同屏息。
这般品貌已是难得,偏生嗓音还如此婉转动听,每个音节都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勾人极了。
朱羽琼被这几句哄得眼波都软了,连声道:“好,好,好,记得就好,你这丫头啊,惯来会哄人。”笑完,想起昨夜丈夫的叮嘱,她故意将声音放得更缓,语调变得悠扬:“那还记不记得你长龄哥哥呢?”
不待回答,她已仰首望向二楼,扬声唤道:“长龄———”
这一声轻唤,众人的目光都望去楼上。
贺长龄稳步下楼,皮鞋踏过木质楼梯,在蒋幼凝面前站定。他目光深邃如潭水,将她的倒影全然收纳,极为克制地未曾伸手,只是微微颔首,嗓音低沉而不失温润,“幼凝妹妹,别来无恙。”
周遭的宾客皆屏息凝神,谁人不知贺家大少与蒋家千金是自幼相伴的情谊?这阔别多年的重逢,在璀璨灯火下,竟像一帧精心构图的图画。
蒋幼凝浅浅一笑:“长龄哥哥,一切都好。” 她应答得周全,却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他们的距离。。
朱羽琼眼波在两人间流转,见蒋幼凝没有想象中的热情,面上笑意盈盈,眼底却不见半分笑意,她说着打趣的话语:“瞧你们两个,小时候好得蜜里调油似的,如今倒学会客气了。”
四周响起一片附和的低笑,蒋励适时上前,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言语间既是为女儿解围,也带着为人父的疼惜:“孩子们都长大了。凝儿离家五年,刚回来总要些时日重新熟悉。”
他目光扫过贺长龄,语气愈发温和:“来日方长,我们不必担心。”
“说得在理!”贺北疆闻言朗声大笑,这话也说到了他心坎上。
蒋幼凝微微垂首,叫旁人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众人见她微低着头,以为是女儿家的害羞。
随着今晚真正的主角翩然而来,宴会厅内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言笑与碰杯声再次织成一片繁华的景象。
悠扬的《蓝色多瑙河》适时响起,流畅的音符如水般漫溢开来,绅士淑女们相携步入舞池,身影翩跹。
蒋幼凝目光随意地掠过那些旋转的身影,注意到贺家的几位少爷小姐皆在其中,舞步优雅,衣袂飞扬。
趁着贺长龄被贺北疆唤去的空隙,蒋幼凝悄然从觥筹交错中抽身,她穿过喧闹的长廊,刚在转角处停步,一股清冽的烟草气息便漫入鼻腔。
时下盛行欧陆复古风潮,帅府几经修葺,这条通往偏厅的走廊光线幽暗,转角处的落地窗镶嵌着巴洛克式彩色玻璃,在夜色笼罩下与寻常玻璃别无二致,唯有月光透过时,在地面投下模糊的色块。
一道挺拔的身影正微微侧着,半倚在窗边,指尖的猩红在昏昧中明灭不定。
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动静,男人并未回身,只是低声开口,“何事?”
蒋幼凝呼吸微滞,没想到她正要去找的人,此刻就在眼前。
她开口,低唤了一声:“长昭哥哥。”
贺长昭怎么也没想到,应该在宴会厅与贺长龄翩跹共舞的少女,会出现在这僻静的角落。
他蓦然转身,低沉的语调里难掩诧异:“凝儿?”
蒋幼凝今夜美得惊心动魄。
尽管半个时辰前他才在满堂华彩中见过她这身装扮,也知道她向来美极,可此刻月色朦胧,四下无人,她就这样不期而然地站在他面前,他心底那根弦,还是不受控制地被轻轻拨动了。
蒋幼凝的目光落在他指间那半截烟上,贺长昭察觉到她的视线,略带慌乱地将烟掐灭。
她将这个举动全程看在眼里。
“长昭哥哥,”她轻笑,“我记得你从前是不抽烟的。”
贺长昭喉结微动。
是,他本不抽。会抽这东西,正是从她离开的那天起。
蒋幼凝往前迈了半步,将他英挺的眉眼看得更真切一些。
方才看见他抽烟的模样,她忽然想起,五年前沪上码头那个下着大雨的清晨,也是这样缭绕的烟雾,也是这样寂寥的侧影,他是站在极远处目送她离开,远到她若不是仔细观察,是根本发现不了他的。
见他不说话,蒋幼凝又凑近了些,一瞬间,她温热的呼吸似乎拂过他下颌。
她问:“长昭哥哥,你怎么不说话?”
贺长昭一身挺括的军装,如雪原孤松般立在窗前,帽檐阴影下,俊朗的眉眼如出鞘的利剑,下颌线绷紧如刀。
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以及几乎要藏不住的、被压抑多年的情愫。
他们靠得太近了,近到她身上清雅的香气丝丝缕缕萦绕在他呼吸间,让他不敢呼吸。
见她还要再靠近,贺长昭急忙开口,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无聊时会用来消遣解闷。
说完,他动了动唇角,又补充一句,“平日很少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