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励这番话一出,不仅贺长昭神色一怔,就连蒋幼凝也愣住了。她虽然盼着与贺长昭的婚事早日定下,但没想到父母会在今晚、在这样比较仓促的场合突然提起,而且他们事先并未向她透露分毫,她怔怔地望向蒋励二人,脱口轻唤:“爸爸,妈妈……”
蒋励抬手,示意她稍安勿躁,目光随后转向贺长昭,语气略带沉凝:“平渲,凝儿对此事并不知情,伯父明白,此时提起婚事,对你们而言确实仓促。”
他略作停顿,声音里多了几分郑重。
“但时局如此,南北会战一触即发,若此时不定,往后只怕更难有安稳之日。若你们二人没有异议,你义父那边不必担心,我与你伯母自会择日亲自登门拜访,将此事当面说明。”
蒋励的话音落下,餐厅里陷入一片沉寂,窗外的夜色不知何时变得浓重,皓月繁星在此刻也显得格外凝重。
贺长昭的目光先是在蒋幼凝脸上停留了一瞬,见她微微垂首,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裙角,心下有略微的停滞,待理好自己的思绪,他才转向蒋励,声音沉稳地回复道:“伯父深谋远虑,长昭明白,只是……”他顿了顿,“只是此时定亲,只怕会委屈了凝儿。”
宁芝华适时开口,语气温和而坚定:“平渲,我和你伯父虽然不能说是看着你们长大,但你和凝儿青梅竹马,凝儿的心意,你应当清楚。如今时局动荡,定了亲事,反倒能让你们彼此安心。”她也和蒋励一样,改叫贺长昭为平渲了。
蒋幼凝闻言抬起头,恰对上贺长昭望来的目光,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
前世烽烟里的那幕又毫无征兆地撞入脑海:那座倾颓的危楼,断壁残垣,硝烟弥漫,男人猝然回眸,于废墟中精准地锁定了她的身影,那一刹那,眼中是几乎要溢出来的、失而复得的惊喜与激动,那种情形,令她心尖泛起一阵尖锐的酸楚。
“爸爸,妈妈。”蒋幼凝将那一幕深深印在脑海里,望着贺长昭隽逸英朗的眉眼,轻声开口道:“长昭哥哥,我愿意。”
最后那三个字落下,贺长昭原本清亮的目光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涟漪散去后,只余下看不见底的幽深。那里面翻涌着太过复杂的情愫,像化不开的浓墨,藏着一种几乎能将人溺毙的温柔。
他脊背几不可察地挺直了些,望向座上二位长辈,顿了顿,终是郑重颔首:“伯父,伯母,长昭也愿意。”
“长昭定不负所托。”
厅内的气氛似乎为之一松,但每个人心底都明白,这桩在乱世边缘定下的婚约,注定前路未卜,窗外远远传来几声不太清晰的犬吠,更添几分深夜的寂寥。
用完晚饭,瑞霄端来了蒋幼凝的生日蛋糕,贺长昭亲手为蒋幼凝插上并点燃蜡烛。二十二岁,更成熟更自信的年岁,灯光熄灭,跃动的烛光映在蒋幼凝精致动人的脸庞,她在父母与贺长昭专注的凝视中闭上眼,许下心愿。
蛋糕很大,足有十六寸。分切时,公馆里的下人们也各得一小份,满宅弥漫着浓郁的、温馨的喜气。
之后贺长昭又稍坐片刻,将近十点,蒋励与宁芝华才不再多留他,好在今夜无人饮酒,他才能如此清醒地离开,否则就要留宿在蒋公馆了。
蒋幼凝送他出门廊,车旁,夜色沉寂,两人相对无言,目光在沉默中交织。
片刻,贺长昭低声询问:“方才许了什么愿?”
蒋幼凝抬起眼,月光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子,她轻轻摇头:“说出来就不灵了。”
贺长昭没有再追问,他拉开车门,动作在中途停住,夜色中,他回过头来,声音低沉:“凝儿,与我订下婚约,你真的做好准备了吗?”她那一刻的迟疑,是因为对他的情分尚未至深,还是不信他能许她一个安宁美满的未来?
夜幕低垂,轻风拂过,如水的月光流淌在蒋幼凝的肩头,她听见贺长昭低沉的问话,抬眸对上他隐含着不安的眼睛,顿时明白他误解了她在餐桌上的迟疑。
“长昭哥哥,”她轻轻握住他的手,声音温柔,却坚定有力:“你怎么会这样想?我对你的心意,难道还需要怀疑吗?”
她向前半步,月光照亮着她清澈的双眼:“我当时沉默,只是因为事发突然,父亲与母亲事先并未与我商量,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贺长昭凝视着她真挚的神情,心头一松,不禁将她拥入怀中:“凝儿,抱歉,是我多心了。”谨慎与多疑是他与生俱来的底色,但从今往后,为了不让凝儿伤心失望,感情上的这方面,他必须得改。
他的怀抱温暖而有力,蒋幼凝能听见他沉稳的心跳。她仰起脸,正对上他深邃的目光,他的吻顺势轻轻落下,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
蒋幼凝闭上眼回应这个吻,唇齿间残留着蛋糕的甜香,让贺长昭情不自禁在唇瓣上不断辗转,直到远处又传来几声犬吠,蒋幼凝才轻轻推开他,红着脸颊:“你真的该回去了。”
见他还欲说什么,蒋幼凝又柔声劝慰:“长昭哥哥,既然我父母已经开口,必定会妥善安排,我们且等他们的消息便是。”
贺长昭微微颔首,低声嗯了一声。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自幼失去双亲,如今她的父母愿意做主,他心中自是感激。
车子缓缓驶离蒋公馆,蒋幼凝一直站在门廊下,直到尾灯的光晕彻底融入夜色。夜风拂过,她忽然觉得方才被他握过的手腕还在微微发烫。
转身进屋时,她看见母亲站在二楼的走廊上,目光温和地望着她。
“平渲走了?”宁芝华轻声问道。
蒋幼凝点点头,回到房间,手指不自觉地抚上唇角,那里还留着那个吻的灼热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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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励提出订婚一事,在获得两个晚辈的同意后,便迅速着手安排,半个月后,他亲自邀约贺北疆一晤。
此时的贺北疆刚打完一场军阀恶战。
上月末,东北突发大规模军阀混战,烽烟骤起,交好的陶系军阀在战事吃紧之际,连夜向贺北疆发来急电求援。贺北疆当即亲率精锐北上,在硝烟弥漫的东北战场辗转鏖战二十余日,直至战局稍定,又坐镇数日稳定防务,方才风尘仆仆地返回沪江。
得知蒋励相约,贺北疆特意推掉了今日所有行程,准时赴约。
“韫玉,今日约我出来,是为什么事?”韫玉是蒋励的表字,同窗数十载,又是沙场里拼杀出来的过命交情,贺北疆与蒋励之间,向来以字相称。
蒋励也不绕弯,执壶为他斟满茶,直言道:“我想为凝儿定一门亲事。”
他话这么说,心里一定是有了人选,贺北疆含笑:“凝儿的年岁确实是到了,也不知你和芝华看中的是哪家公子?可需要我代为牵线?”
蒋励亦笑:“济之,是哪家公子,你又何必与我装糊涂?我既然专程请你,你岂会不知?”
贺北疆朗声大笑:“不过与你玩笑一句。”
不料蒋励下一句话却令他微微一怔,蒋励眉梢轻挑,出乎意料地说道:“但不是你家大公子。”
贺北疆端茶的手略顿:“哦?”不是长龄?
他何等敏锐,心念一转间就已理清脉络。“韫玉这么说的话……”
他放下茶盏,笑意中带着几分了然与深意,“倒不曾想,会是长昭有这个福分,能入你青眼,得为乘龙快婿。”
蒋励轻叹一声,并未点破两个孩子之间那些不为人知的情分,只是低声说道:“长龄那孩子,心思太过深沉。”他语气平和,斟酌后还是直言:“凝儿性子纯善直率,只怕抓不住他。”
蒋励说得毫不客气,贺北疆非但不恼,反而深有同感地颔首。
这些日子贺长龄在军中和沪江的种种动作,他都知道,贺北疆摩挲着温热的盏壁,低沉开口:“不瞒你说,有时连我这个做父亲的,都要忌惮他三分。”
贺长龄做事,该狠的方面不狠,不该狠的地方却会下死手,主次不分,且手段狠厉。
就拿贺长龄与朱家表哥那件事来说,当时他和贺长龄说的是略微给些教训就好,毕竟是朱家看不准自己的位置,自家人不扶持,还说什么迟早要铲除军阀做派,这动摇了军心与两家表面上的关系,当时贺长龄答应他只是给朱家一些教训,却没想到没过多久就传来贺长龄把他表哥给弄死的消息。这个表哥是朱家嫡子,朱羽琼嫡亲的侄子,贺长龄这个做法,让当时贺朱两家的关系直接降到冰点。
二人一时无言,茶香在沉默中蔓延。
“既然如此,”贺北疆终于开口:“长昭确是更合适的人选。这孩子性子虽冷,但重情义,守承诺。”贺北疆公私分明,从不偏心任何人,他抬眼看向蒋励,目光如炬,“如今这局势,你我两家联姻,本就是大势所趋,既然要绑在一起,自然要选最稳妥的那股。”
蒋励微微颔首,知道这番话已是说到了底。乱世之中,婚姻从来不只是儿女私情,更是两个家族的生死相托。选贺长昭,既全了局势,也顾全了女儿的幸福。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贺北疆沉吟片刻,郑重颔首,“明日我便遣人择吉纳采,一有佳期,立刻告知于你。”
于是十日后,贺蒋两家联姻的消息如一块巨石投入沪江,在十里洋场瞬间激起千层浪花。
更令人瞠目的是,与蒋家千金缔结婚约的,竟是贺大帅身边那位沉默寡言,独来独往的义子,贺长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