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行的话语如清泉般暂时涤荡了场中的燥热,那深沉的寂静仿佛让时间都为之凝滞。然而,这片寂静并未持续太久。一个略显生硬,却带着刻意雕琢过的恭敬语调,从东瀛遣唐使僧侣的坐席处响起。
“阿弥陀佛。” 起身的是一位法号圆慈的东瀛僧人,他身形瘦削,面容白净,眼角细密的皱纹堆起看似谦和的微笑,但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里,却闪烁着不易察觉的精光。他双手合十,朝着空行的方向微微一礼,动作标准得近乎刻板。
“空行大师方才所言,振聋发聩,直指本心,小僧闻之,如饮醍醐。” 他先是奉承了一句,语气极为诚恳,随即话锋如同藏在丝绸里的细针,悄然刺出,“然,大师屡引《维摩诘经》,强调‘心净则佛土净’、‘慈悲利生’,此理固然至高。但小僧有一愚见,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他稍作停顿,目光扫过全场,见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才缓缓继续,语速不急不缓,却字字清晰:
“若依大师所言,只重心地,不拘法相,不辨经典,那么是否意味着,一切外道言行,只要自称‘心怀慈悲’,亦可混入佛法之中?若‘无有定法’,那么佛陀所制戒律,所立僧团,所传经教,其庄严性与神圣性,又将置于何地?”
他微微提高了声调,带着一丝忧心忡忡:“譬如我东瀛,隔海慕华,所学佛法,皆源自中土圣贤一字一句、一戒一律之传承,奉若圭臬,谨守勿失。若按空行大师之论,是否我等兢兢业业、恪守传承之举,反而成了执着名相的‘愚行’?而一些……来历不明、师承不清之人,”他话语中暗指空行这等苦行僧身份模糊,“仅凭几句机锋,些许玄谈,便可凌驾于千年传承之上?”
圆慈的话语,看似在维护佛法的纯粹性与传承的严肃性,实则包藏祸心。他巧妙地将空行“破执”的深刻见解,曲解为对一切法度、传承的否定,将其与“外道”、“淆乱佛法”联系起来,更隐晦地攻击空行身份不明,可能心术不正。这一手,不仅试图否定空行的观点,更意在动摇其立论的根基,极其阴险。
全场目光再次聚焦于空行身上。许多恪守传统的中土僧人,闻言也不禁微微颔首,觉得圆慈所言并非全无道理。
空行面对这绵里藏针的诘问,神色依旧如古井无波。他甚至没有立刻反驳,只是静静地回望着圆慈,那目光清澈而深邃,仿佛能穿透对方那层谦逊的伪装,直抵其内心深处。这种沉默的注视,反而让圆慈脸上那程式化的笑容微微有些僵硬。
片刻后,空行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和,却比之前多了一份如山岳般的坚定:
“法师着相了,而且,着得比之前诸位更深。” 他第一句话,便让圆慈眼角微微一抽。
“贫僧何时言‘不拘法相’?何时说‘不辨经典’?” 空行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贫僧所言,乃是‘于相离相’,‘于念离念’。正如渡河需舟,上岸则舍,并非否定舟筏之用,而是提醒莫要负舟登岸,徒增负累。佛陀制戒立法,乃是慈悲智慧,为众生划出道筏,指引方向。谨守传承,精进修行,自是正道。”
他话锋一转,目光如炬,直视圆慈:“然,若将舟筏视为究竟,将手指当作明月,执着于形式而忘却根本,甚至以‘传承’、‘法统’为名,生出高下之分、门户之见,排挤异己,忘却了佛法‘慈悲平等、普度众生’的初心,此等‘执着’,与‘外道’何异?岂非正是佛陀所呵斥的‘法执’?”
他向前微微踏出半步,虽动作轻微,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整个人的气势为之一变,不再是那个沉默的旁观者,而像一位屹立于真理山巅的雄狮:
“至于贫僧来历……”空行嘴角似乎泛起一丝极淡的、带着悲悯的弧度,“佛法广大,缘起性空。众生平等,皆有佛性。法师着意探究贫僧来自何方,却可曾问过自己之心,来自何处?去向何方?若心不清净,纵有显赫师承,辉煌祖庭,可能得见如来?若心契合佛法,纵是荒野孤僧,默默无闻,又岂碍其荷担如来家业?”
他最后的声音如同洪钟,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上:
“《华严经》云:‘心佛及众生,是三无差别。’法师今日,执着于僧相、法相、我相、人相,以此分别,质疑他人,岂非正与‘无差别’之真谛背道而驰?这‘祸心’,并非在于法义之辩,而在于……法师您自己的分别之心啊!”
空行一语道破圆慈看似冠冕堂皇之下的“分别心”与“祸心”,其言辞之犀利,立意之高远,瞬间将圆慈那点机巧心思击得粉碎。圆慈脸色霎时变得苍白,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任何反驳在对方这直指本心的锋芒下,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只得呐呐合十,颓然坐下。
场中再次陷入寂静,但这一次的寂静,充满了对空行这位苦行僧的敬畏与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