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封残信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胸口,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张谏之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那片焦黑废墟的,脚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扬州城湿滑的青石板上。耳边嗡嗡作响,眼前反复闪现着少年时与赵朔纵马扬鞭、挑灯夜读的画面,最终却定格在一具冰冷、覆盖着白布的“意外”身亡的尸身想象上。
不是意外……是谋杀! 这认知像毒蛇般啃噬着他的理智。
周围的喧嚣、往来的行人、甚至天空中落下的冰冷雨丝,都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变得模糊而不真切。他只觉得浑身发冷,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比这江南的倒春寒更甚百倍。
恍恍惚惚间,他抬眼看到街边一家挂着陈旧酒旗的简易酒楼——“忘忧阁”。名字在此刻看来,充满了讽刺。但他需要酒,需要那能暂时麻痹神经、浇熄心头炼狱之火的液体。
他踉跄着走进去,拣了个最角落、最昏暗的位置坐下,哑着嗓子对伙计道:“酒,最烈的酒。”
一坛浊酒很快送上。他不用杯,直接提起酒坛,仰头便灌。辛辣的液体灼烧着喉咙,涌入胃中,带来一阵短暂的、虚假的暖意,却丝毫无法驱散那彻骨的寒和锥心的痛。
赵朔……我的兄弟…… 他闭上眼,泪水混着酒水,无声地滑落。这么久以来压抑的悲痛、怀疑,在此刻尽数爆发。他恨,恨那些幕后黑手,恨他们的冷酷与残忍;他也恨自己,恨自己无力深究,让挚友含冤莫白至今!
一坛酒很快见底,他又要了一坛。脑子开始昏沉,但那份痛苦却愈发清晰。他环顾四周,这简陋的酒楼里,贩夫走卒高谈阔论,为着几文钱的生计奔波烦恼。而他,身负挚友血仇,手握惊天线索,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
冯家余孽、荣阳郑氏、甚至可能牵扯到公主……这江南的网,背后牵扯的势力盘根错节,深不见底。 他一个小小的御史(或当前官职),即便有狄仁杰留下的些许权限,在这些人面前,又算得了什么?清风观可以一把火烧掉,悦来客栈的老板可以“暴毙”,赵四可以“惊吓而死”,他张谏之,在这江南之地,想要“被消失”,恐怕也不会比捏死一只蚂蚁困难多少。
力量!我需要力量!需要足以撕开这重重黑幕、将那些魑魅魍魉连根拔起的力量!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劈下的闪电,骤然照亮了他被酒精和悲痛充斥的脑海。
仅凭他一人,在这江南官场未必干净、敌暗我明的局面下,想要查清赵朔之死的真相,扳倒那些庞然大物,无异于痴人说梦。他需要更强大的后盾,更需要名正言顺、足以震慑宵小的权柄!
他猛地放下酒坛,坛底与木桌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引得邻座几人侧目,但他浑然不觉。
上书!向神都上书!向皇帝陛下,直接陈情!
他要将江南的危局、冯郑可能的勾结、清风观大火的疑点,尤其是……赵朔可能含冤被害的惊天线索,一并奏报天听!他必须让武则天明白,江南之事,已非寻常吏治腐败或利益争斗,其下隐藏的,可能是动摇国本、涉及多年前旧案的巨大阴谋!
他需要钦差之权,需要调动地方兵马、核查官员档案、甚至先斩后奏的临时特权!唯有如此,他才能撬动这块铁板,才能有机会为赵朔讨回公道!
这个决定无比冒险。越过层层官僚,直接上书皇帝,本身就可能引来无数攻讦。而一旦卷入更高层的博弈,他更是将自身置于风口浪尖。
但,他已别无选择。
张谏之深吸一口气,浑浊的酒气似乎被一股决绝的意志驱散。他眼中虽然还有血丝,还有悲痛,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坚定。
他放下酒钱,摇摇晃晃地站起身,不再理会身后的嘈杂,毅然走出了“忘忧阁”。
外面的雨还在下,但他此刻的心,却比这雨水更冷,也更硬。他不再恍惚,脚步虽然依旧沉重,却方向明确——他要回去,写下那封可能改变一切,也可能将他推向万劫不复的奏章。
这江南的棋局,他不能再被动等待落子了。他要去争,去抢那执棋的机会!为了公义,也为了……血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