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潮州。
闷热潮湿的空气仿佛能拧出水来,蚊蚋成群,瘴气弥漫。张谏之身着粗布囚服,脚戴铁镣,正与数十名流犯一同,在官差的呵斥下,艰难地清理着一段被山洪冲毁的官道。泥浆裹身,汗水与血水混在一起,每挥动一下锄头,都牵扯着背上尚未完全愈合的鞭伤。
自踏入岭南地界,他已深切体会到何为“蛮荒”。言语不通,水土不服,监管小吏的刻意刁难,以及同队流犯中暗藏的恶意——冯家虽倒,但其在岭南经营多年,党羽耳目众多,岂会放过他这个“罪魁祸首”?短短数月,他已遭遇数次“意外”,若非凭着过人的机警和那点残存的武艺,早已命丧黄泉。
然而,极致的苦难并未磨灭他的意志,反而如同砺石,将他的眼神打磨得更加锐利、更加沉静。他像一头受伤却愈发警惕的孤狼,在瘴疠与杀机中,默默观察,艰难求生。
夜晚,回到那四处漏风的破败驿所,他借着月光,用炭笔在好不容易搜集到的碎皮子上,记录下白日的见闻:监管吏收受某峒主贿赂,默许其族人越界砍伐官林;过往商队护卫腰间隐约露出的,并非寻常刀具,而是制式横刀的轮廓;以及,几个形迹可疑、似乎并非普通行商的外地人,与本地一名颇有势力的胥吏密谈……
他知道,这些零碎的线索看似微不足道,但或许就是撕开岭南黑幕的突破口。那位王参军偶尔通过隐秘渠道送来的些许信息和药材,是他坚持下去的唯一慰藉与希望。
这一夜,他刚将碎皮子藏好,驿所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马蹄声与呵斥声。
“所有流犯,出来集合!”
张谏之心头一紧,握紧了袖中暗藏的、磨尖的竹签。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吗?
他随着其他流犯走出驿所,只见火把通明,一队盔甲鲜明的州兵簇拥着一名身着青色官袍、面色冷峻的官员。那官员目光如电,扫过一众惶恐不安的流犯,最终,定格在张谏之身上。
“你,就是张谏之?”官员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罪民正是。”张谏之躬身回答,不卑不亢。
官员打量他片刻,冷然道:“奉岭南经略使府令,征调流犯张谏之,即日起,编入‘勘籍队’,协助清查各州县田亩、丁口图册。即刻收拾,随本官出发!”
勘籍队?清查田亩丁口?
张谏之心中愕然。这并非苦役,反而像是一份……职权?虽然依旧戴着流犯的身份,但能接触到官府文书,行走于各州县之间!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是福是祸?
他瞬间想到王参军,想到狄公,甚至……想到那深宫之中或许尚存的一丝天听。是有人在帮他?还是……又一个更精巧的陷阱?
不容他细想,那官员已不耐烦地催促。
张谏之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纷乱的思绪。无论前方是机遇还是深渊,他都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回到破屋,只将那几片记录线索的碎皮子贴身藏好,便坦然走出了驿所。
翻身上了州兵带来的劣马,回头望了一眼那困了他数月的破败驿所,以及黑暗中那些或麻木或嫉妒的眼神。岭南的夜风,带着陌生的草木腥气,吹拂在他脸上。
他知道,清理官道的日子结束了。一场新的、或许更加危险的征程,已经开始。“勘籍”?这不过是又一个名目。他这把已被流放磨砺得愈发锋利的刀,终于被那只无形的大手,从泥泞中提起,指向了岭南更深、更黑暗的迷雾。
马蹄声起,踏碎了驿所的寂静,也踏响了岭南棋局的第一声刀鸣。
而在遥远的神都密室,武则天听着心腹禀报张谏之已被“妥善”安排进勘籍队,嘴角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她看了一眼身旁秦始皇那模糊而威严的身影,心中默念:
“棋子已落位,接下来,就让朕看看,你这把刀,在岭南能劈出怎样的火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