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洛阳,万象神宫。
接连几日的春雨终于停歇,天空却依旧阴沉,厚重的云层低低压着宫殿的金顶,仿佛酝酿着比雨水更沉重的风暴。
宫门次第开启,文武百官鱼贯而入,步履比往日更加沉滞,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前的压抑与不安。
王御史“惊悸而亡”的阴云尚未散去,太平公主被禁足审查的余波仍在荡漾,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或多或少的谨慎与窥探。
武则天高踞龙椅,旒珠垂落,遮住了她大半神情。
她今日未施浓妆,只薄薄敷了一层粉,却难掩眉眼间淡淡的倦色。江南的案卷、北境的旧账、神都的鬼影、还有那个执拗又危险的空行……诸多事务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着她,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然而,越是如此,她挺直的脊背越是显出帝王的威严与不容侵犯。
早朝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奏报的多是些不甚紧要的例行公事,气氛沉闷。直到礼部侍郎出列,手持笏板,声音洪亮地奏道:
“陛下,今岁春闱,乃新政后首次抡才大典,天下瞩目。现今各地举子已陆续抵京,考务繁杂,千头万绪。然主考官狄仁杰狄大人,身兼宰相重任,近日又奉旨协同宗正寺审理……审理相关事宜,”
他含糊地带过了太平公主的案子,转而语气恳切,
“可谓分身乏术,宵衣旰食。臣恐狄大人过于操劳,有损贵体,更恐因此耽误春闱大事,有负陛下重托与天下士子之望!”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清晰,带着一种“为国分忧”的诚挚:
“臣斗胆恳请陛下,体恤老臣,暂将春闱主考一职,交由另一位德高望重的宰相——李昭德李大人担当!
李大人曾主持过多届科举,经验丰富,且近日返京述职,正好可借此为国效力,为陛下分忧!”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一片寂静,随即便是细微的、压抑不住的骚动!许多官员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
李昭德?
那个刚刚从江南被召回、其背后势力(马郑两家)刚被秦赢连根拔起、本人也前途未卜的李昭德?
让他来主持至关重要的春闱?
丹陛之上,武则天搁在龙椅扶手上的手指,骤然收紧!
宽大的袖袍之下,指节因为用力而瞬间泛白!旒珠后的凤眸,瞳孔猛地一缩,一道凌厉至极的寒光疾闪而过!
快!太快了!
她心中如同被冰水浇过,一片凛然。
公主之事才过去几天?尸骨未寒(王御史),余波未平,他们竟然就迫不及待地将手伸向了春闱!而且,如此明目张胆,如此……精准狠辣!
让李昭德主持春闱?
这绝不仅仅是“分忧”那么简单!
李昭德背后代表的,是江南旧势力残存的根系,是朝中与那些势力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可能……与那阴影中的复辟势力也有勾连!
将春闱交给他,无异于将选拔未来朝廷栋梁的权柄,部分交还到了敌人手中!
他们可以在考题、阅卷、录取的任何一个环节做手脚,培植私党,排挤异己,甚至……制造更大的舞弊丑闻,直接动摇她新政的根基和威信!
这哪里是建议?
这分明是逼宫!
是利用朝堂舆论,对她施加压力,试图在她最重视的新政要害上,撕开一道口子!
武则天感觉一股怒火混合着冰冷的警惕,直冲头顶。
她几乎要按捺不住,厉声斥退这个包藏祸心的提议。
但她强行压下了这股冲动,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目光转向站在文官班列前方、始终垂首不语的狄仁杰。
她在等。等狄仁杰的反应。
果然,就在礼部侍郎话音落下不久,气氛最为微妙紧绷的时刻,狄仁杰动了。
这位须发已见斑白的老臣,手持象牙笏板,稳步出列。他的脸上并无太多表情,依旧是惯常的沉稳严肃,只是眉头比平日蹙得更紧了些。
“陛下,”
狄仁杰的声音不大,却苍劲有力,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礼部侍郎所言,乃体恤老臣之心,臣感激不尽。”
他先肯定了对方的“好意”,随即话锋一转:
“然,春闱主考一职,非同小可。陛下将此重任交付于臣,是信任,亦是期许。臣虽愚钝老迈,但既受皇命,自当竭尽全力,岂敢因私废公,以‘分身乏术’为由推卸责任?”
他抬起头,目光坦然地看向龙椅方向,也扫过周围同僚:
“公主殿下之事,自有宗正寺依律循例,臣不过从旁协助,不敢称‘主持’,更不敢因此耽误朝廷抡才大典。至于考务繁杂……”
狄仁杰顿了顿,语气更加坚定:
“老臣为官数十载,经办大小事务无数,尚可应对。且礼部、吏部、京兆府诸位同僚皆是干才,同心协力,必能确保春闱顺利。
此时更换主考,牵涉甚广,程序繁琐,反而易生混乱,动摇考生之心。臣以为,殊为不妥!”
他的反驳有理有据,既表明了尽职的态度,又点出了临时换帅的风险,更隐隐将“公主之事”的影响降到最低,维护了朝廷体面。
然而,对方显然有备而来。立刻有数名官员出列,支持礼部侍郎的提议。
“狄公忠心可鉴,然毕竟年事已高,春闱劳心劳力,万一有所闪失……”
“李相经验丰富,正值壮年,且熟悉科举旧制与新规,确是合适人选!”
“陛下,春闱关乎国本,当以稳妥为上啊!”
朝堂之上,顿时又陷入了熟悉的争吵。
一方力主换人,言辞恳切,仿佛全是出于公心;
一方支持狄仁杰,据理力争。声音越来越高,言辞越来越激烈,刚刚那片刻的死寂被彻底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喧嚣。
武则天冷眼旁观着这场愈演愈烈的争吵,心中的寒意却越来越重。
这争吵看似是为了春闱,实则是一场对她权威的试探和围攻。他们利用朝堂规则,以“公议”为名,行逼迫之实。
就在这争吵达到白热化,几乎要演变成攻讦,而武则天也即将忍无可忍,准备强行压制之时——
一个站在后排、一直沉默的御史,忽然猛地出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的动作如此突兀,声音因为激动和某种破釜沉舟的勇气而尖锐颤抖,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嘈杂:
“陛下!臣……臣有本奏!”
争吵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愕然地看向那个跪倒在地、身形微微发抖的御史。连狄仁杰也皱紧了眉头,心生不祥。
那御史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却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嘶喊着将话语抛了出来:
“江南巡察使秦赢,奉旨南下,未经三司,未报中枢,便擅动刀兵,抄家灭族,致使江南震动,士绅惶恐!其所为,究竟是奉了陛下密旨,还是……假借圣意,肆意妄为?!”
他猛地抬起头,脸色惨白,眼中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死死盯向丹陛之上那模糊的身影,声音如同杜鹃泣血:
“陛下!臣斗胆叩问天颜!秦赢在江南如此行事,血流成河,牵连甚广!陛下……陛下是否……早已默许?!”
“是否早已默许?!”
最后这六个字,如同九天惊雷,带着毁灭一切伪饰的力量,在这庄严肃穆的朝堂之上轰然炸响!
死寂!
绝对的、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死寂!
所有的争吵、所有的算计、所有的窥探,在这一刻,全部被这石破天惊的一问震得粉碎!时间仿佛停滞了,空气凝固如铁,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无数道目光,惊恐万状地在那跪地御史和龙椅上的女帝之间疯狂逡巡。有人吓得几乎瘫软,有人面如死灰,有人眼中却闪过一丝快意或更深的恐惧。
丹陛之上,武则天浑身上下猛地一僵!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当胸击中!
那一直挺直的脊背,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
旒珠剧烈地撞击、摇摆,发出凌乱急促的脆响,显露出其下那双骤然睁大的凤眸中,翻腾起的滔天巨浪——那是极致的震怒,是被人以最粗暴方式撕开最后遮羞布的惊骇,更是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帝王尊严被公然践踏的冰冷杀意!
默许?
是啊,她就是默许了。
不仅默许,甚至是她亲手将秦赢这把刀送去了江南,赋予了他先斩后奏之权!
但这层心照不宣的窗户纸,这维持着君臣体面、朝堂规则的最后一层薄纱,此刻,就在这大朝会上,被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御史,以如此决绝、如此不留余地的方式,狠狠地、血淋淋地撕开了!
他们将江南的血,直接泼到了她的龙椅前,逼着她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给出一个回答——是承认自己纵容酷吏,还是否认秦赢的权威?
无论怎么回答,都是陷阱!
承认,则坐实了“纵容酷吏、不恤下情”的恶名,必将引发朝野更激烈的反弹,甚至可能让那些隐藏的敌人找到更合理的攻击借口。
否认,则等于亲手折断了秦赢这把刚刚为她立下大功、此刻还远在江南的利刃!
不仅会让秦赢陷入极端危险的境地,更会寒了所有忠诚执行她命令的臣子之心!
好毒的一计!好狠的一招!
这不是简单的质问,这是图穷匕见!
是将她和秦赢,一起架在了朝堂的烈火上炙烤!
武则天感觉到自己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都冷却了,冰冷的手指紧紧扣住龙椅扶手,那冰冷的触感却不及她心中万分之一的寒意。
朝堂之上,落针可闻,只剩下那御史粗重而绝望的喘息声,以及……龙椅方向,那细微却清晰的、旒珠疯狂碰撞的声响。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等待着女帝的雷霆震怒,或者……某种石破天惊的回应。
风暴,已然降临。而这一次,再无转圜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