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后山灵泉边的青石已泛着潮气。关小生盘膝而坐,后腰垫着祖叔缝制的艾草蒲团,草香混着露水的湿气钻入鼻腔。他按照张道爷所授法门吐纳调息,舌尖抵住上颚,将清晨第一缕微凉的空气吸入丹田。忽然,丹田处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像是有根冰针顺着脊椎往上窜,激得他浑身寒毛倒竖。
他猛地睁眼,晨光正从东侧山脊漏下来,给蒸腾的灵泉水汽镀上了一层银灰。那些水汽并未随风飘散,反而凝成一缕缕淡灰色的雾丝,在距地面半尺处盘旋游走。当雾气接触到他裸露的手腕时,竟带来针扎般的刺骨凉意,皮肤上瞬间起了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注意呼吸节奏。” 张道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惊得雾丝一阵乱颤。老道手里提着个竹篮,篮沿垂着的艾草枝条还在滴水,里面装着带露的七叶一枝花、忍冬藤和几株叶片心形的草药。“你这灵媒体质对阴气敏感,昨夜学校那女鬼的怨气还缠在你身上。”
关小生连忙调整气息,将吸入的空气在肺里多滞留片刻。果然,一股暖流从喉头缓缓下沉,顺着经脉游走时,所过之处的寒意便如冰雪消融般退去。他这才发现石缝里的露珠都冻成了细小的冰粒,在晨光中折射出诡异的虹彩,冰粒边缘还泛着淡淡的灰黑色。
“看到那些冰粒了?” 张道爷放下竹篮,用枯枝挑起一粒冰晶,“怨气入体就像这冰碴进了骨头缝,寻常法子驱不散。得靠你自己的灵力化作暖阳,才能慢慢消融。” 他将冰晶凑近关小生鼻尖,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混着腐土气息钻入鼻腔。
回到道观时,东方天际已泛起鱼肚白。三清殿门前的铜鹤香炉还冒着残烟,张道爷径直走向丹房,从墙上取下锈迹斑斑的铜臼。他从竹篮里取出七叶一枝花,根茎处还沾着湿润的黑土,七片轮生的叶片上绒毛清晰可见。“这草又名蚤休,七叶托一花,本是仙家救命草。” 老道一边用铜杵捣烂草药,一边缓缓说道,“相传古时有人被毒蛇咬伤,七仙女扔下的罗帕就化成了这草。”
绿色的草汁混着白色的根茎浆液渗出,散发出清苦的药香。张道爷又从樟木箱里取出块暗红朱砂,用研钵细细磨成粉末,再将草药汁兑入其中:“画符先学调墨,这七叶一枝花能清热解毒,专克阴邪之气,兑入朱砂能增强符箓的驱邪之力。” 他握着关小生的手,让狼毫朱砂笔在黄纸上悬停,笔尖离纸半寸处竟凝聚起一小团白雾。
“记住,符箓三分在形,七分在气,心不静则笔不稳。” 张道爷的手指干燥而有力,带着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关小生屏息凝神,刚落下第一笔,手腕就被道爷用戒尺轻敲了一下:“急什么?你看这‘敕令’二字的走势,要像山涧溪流般顺势而为。”
纸上的朱砂顿时晕成一团,像极了学校仓库墙壁上渗开的血迹。道爷指着晕开的墨迹:“这就像你昨夜跟女鬼硬拼,灵力乱撞反而伤了自身。道家讲究四两拨千斤,画符时要想着笔尖牵着一股气,让它自然流淌。” 他示范着画了道弧线,朱砂在纸上流畅如溪,竟隐隐泛着金光。
祖叔这时端着早饭进来,粗瓷碗里飘着玉米粥的香气。看到满桌废符只是笑笑:“当年你道爷画废的黄纸能堆满半间屋,有次急着救人才画出第一张成符。” 他放下一个蓝布包,里面露出泛黄的草药图谱,牛皮封面已磨出毛边。“这是你太爷爷传下的,上面标着治惊悸的夜交藤、驱蛇虫的雄黄,都得认熟了。”
关小生翻开图谱,泛黄的宣纸上用毛笔标注着草药形态,旁边还有蝇头小楷写的用法。其中一页画着藤蔓缠绕的植物,标注着 “夜交藤:养血安神,祛风通络”。祖叔指着图说:“你太爷爷年轻时在山里迷路,就是靠这夜交藤汁液画安神符,才没被山魈勾走魂魄。”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张道爷带关小生在院子里辨识草药,墙角的忍冬藤爬满了半面墙,紫红色的藤蔓间点缀着金黄的花朵。“别小看这草木,它们的药性要靠心念引导。” 老道摘下一片叶子,汁液立刻从断口渗出,“就像这忍冬藤能清热,画符时想着秋风扫落叶,药力便能顺着气血走。”
关小生正想伸手去摸,忽然发现叶片上的露珠都朝着一个方向滚动,聚在叶尖凝成水珠坠落。他顺着水珠滴落的方向看去,只见墙角阴影里的青苔竟长成了诡异的螺旋状,纹路细密如刻,与学校仓库棺材上的符文有着惊人的相似。更奇怪的是,螺旋中心的青苔呈现出不正常的灰黑色,像是被什么东西长期浸染。
“看出什么了?” 张道爷捻着胡须问道,眼神里带着期许。
“这些青苔……” 关小生蹲下身仔细观察,发现螺旋纹路竟是由无数细小的符号组成,“跟女鬼棺材上的花纹很像!”
“那是怨气凝结的征兆。” 张道爷面色凝重起来,用脚尖拨开旁边的野草,露出更多青苔覆盖的地面,“你看这院子里的青苔走向,像不像张网?” 关小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发现各处青苔的螺旋都朝着同一个中心点 —— 道观西北角的老井。“这说明村里不止一处邪祟,你学道术不只是为了报仇,更是要学会察觉这些异象。”
傍晚时分,关小生在祖师堂练习静心咒。供桌上的关公神像披着红布,香炉里插着三炷清香。当念到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 时,神像忽然微微震动,香炉里的香灰竟自动结成了小小的螺旋。他心中一动,指尖竟泛起淡淡的金芒,丹田处的刺痛再次袭来,比清晨时更加剧烈。
“契爷的力量不能乱用。” 祖叔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封牛皮纸信封,“你爹娘从广东寄信来了,说你弟弟生了怪病,总喊着看见黑影。”
关小生接过信,信封边缘还沾着些许海水般的咸渍,纸张因受潮而微微发皱。他刚拆开信封,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腥味,信纸边缘竟长出了灰绿色的霉斑。更诡异的是,那些霉斑正慢慢向纸面中心扩散,形成类似青苔的纹路。他忽然想起今早灵泉的异象,那些灰雾般的阴气似乎正顺着信纸往上爬。
张道爷迅速取来艾草点燃,青灰色的烟雾立刻将信纸包裹。随着烟雾升腾,信纸上的字迹渐渐清晰,父母潦草的字迹里透着焦急:“…… 阿弟夜夜啼哭,说床底有黑影…… 医生查不出病因…… 想接你来潮州避避……” 最后一行 “想接你来潮州” 看得他心头一紧,因为那 “州” 字的三点水旁,正有团黑影缓缓蠕动。
夜课时分,张道爷在火塘边烤着忍冬藤,藤蔓遇热渗出黏液,散发出清甜的异香。火星子溅在陶碗里的蜂蜜水上,荡起一圈圈涟漪。“知道为啥叫你认草药吗?” 他用树枝拨着火塘,火星腾起时照亮了他眼角的皱纹,“三十年前有伙外乡人在封门村睡了死人床,结果被怨气缠上,夜夜梦见浑身是水的女人掐脖子。”
关小生看着火塘中扭曲的火焰,忽然觉得那些跳动的火光像极了女鬼的血眼。他下意识摸了摸胸口,那里藏着认契仪式时祖叔给的护身符,此刻正微微发烫。
“后来他们找到我师父,也就是你师爷。” 张道爷添了块松柴,火焰噼啪作响,“师爷让他们用夜交藤煮水洗澡安神,再用七叶一枝花捣烂敷在门楣上,最后去村头石像前祭拜了七天,那怨气才算散了。” 他将烤软的忍冬藤递给祖叔,“这草木有灵性,你对它用心,它就会护你周全。”
祖叔接过忍冬藤,用石臼捣烂后和入蜂蜜:“这药膏能安神,你今晚敷在手腕上,免得夜里被阴气扰了心神。” 他看着关小生手腕上因灵力冲击留下的红痕,眼神里满是关切,“你爹娘在信里没说,其实你爷爷当年也是灵媒体质,去潮州后就再没回来。”
“明日开始学画驱邪符。” 张道爷将最后一块柴投入火塘,“先用荷叶练笔,得让符纹像山涧水流般顺畅,才能引气入符。记住,符胆要藏在‘敕令’二字的转折处,就像这火塘里的火种,藏得越深越旺。”
关小生躺在床上,听着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总觉得像是有人在耳边低语。他摸出那封家书,借着月光看到信纸背面隐隐浮现出个模糊的黑影,正慢慢朝着 “潮州” 二字爬去。黑影经过的地方,纸张都泛起了潮意,连带着空气都变得咸湿起来。
他忽然想起祖叔的话,爷爷也是灵媒体质。难道这体质还会遗传?那弟弟的病…… 他不敢再想下去,握紧了胸前发烫的护身符。护身符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跳动,像是颗微弱的心脏,在寂静的夜里与他的心跳渐渐同步。
月光透过窗纸照在墙上,将窗外忍冬藤的影子投成了张牙舞爪的形状。关小生盯着那些影子,忽然发现它们正在缓慢移动,不是被风吹动的摇晃,而是有规律的爬行,最终在墙上组成了一个模糊的符号 —— 与仓库棺材上的符文、院子青苔的螺旋如出一辙。
他猛地坐起身,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这不是巧合,这些符号正在形成一张巨大的网,而自己就处在网的中心。张道爷说村里不止一处邪祟,难道整个村子都被怨气笼罩了?那远在潮州的父母和弟弟,又陷入了怎样的境地?
夜色渐深,山风穿过道观的飞檐,发出呜呜的声响。关小生将家书藏进枕下,指尖残留着信纸的潮气。他暗暗下定决心,明天一定要学会画驱邪符,不仅为了守护村子,更为了将来能在潮州保护家人。火塘里的余烬偶尔爆出火星,照亮了墙上那个诡异的符号,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像只窥视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