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没散,李道长的青布道袍就沾了露水。他背着手站在小生宿舍楼下,铜铃串在袖管里轻响:“今日带你去关公庙,该学请神诀了。” 小生慌忙揣上关公契佩,跟着道长往韩江对岸走,石板路湿滑,沾着隔夜的樟树叶。
关公庙藏在骑楼巷深处,朱红庙门漆皮剥落,门楣上 “义薄云天” 的匾额被香火熏得发黑。跨进门槛时,小生闻到浓郁的檀香,混着潮汕老茶的陈香 —— 案桌旁的陶壶总温着茶水,是香客们敬完神留下的。香案擦得能照见人影,铜炉里的香灰堆得像座小丘,边缘嵌着经年累月凝成的焦黄色硬块。
“先看清楚案上的物件。” 李道长拿起那方朱砂砚,砚台边角磨得圆润,“这是道光年间的老坑砚,研朱砂要顺时针转三十六圈,不多不少。” 案上的黄裱纸裁得四四方方,每张都盖着庙印;狼毫笔是紫毫的,笔杆缠着暗红丝线;最边上的米酒壶贴着 “敬关圣” 的红签,木塞子渗着琥珀色酒液,“那是三年陈的米酒,敬神用的,沾一滴在笔尖,能引帝君的忠义炁。”
小生正看得入神,道长已提起铜壶往粗瓷碗里倒井水,几片新鲜柚叶浮在水面,叶缘还挂着晨露。“潮汕敬神讲究‘净三业’,先净手,再净口,最后净心。” 李道长的声音混着庙外的鸟鸣,“你且记住,净手时要想着把俗世的浊气、杂念全浸在水里,柚叶能驱邪,井水是龙涎,二者相和才能通神。”
小生双手浸入碗中,井水凉得透骨,柚叶的清苦顺着指尖往毛孔里钻。刚触到碗底的纹路,胸口的契佩突然微微发热,像揣了颗晒过太阳的鹅卵石。他盯着水面的涟漪,想起父亲说的阿秀,想起老井里的荷叶,那些纷乱的念头竟慢慢沉了下去,只剩指尖的凉意和契佩的温感。
“好了。” 李道长递来三炷檀香,香身裹着细纸,印着 “关圣帝君” 四个字,“用右手持香,打火机要绕香头转三圈再点,燃起来的烟不能用嘴吹,得用手扇。插香的顺序最要紧 —— 先中,再左,后右,中柱敬帝君,左右柱敬关平周仓,这是老祖宗传的规矩。”
小生依言点燃香,烟缕直直地往上飘,竟没被穿堂风搅乱。他握着契佩闭眼,李道长教的请神咒在舌尖滚了滚,缓缓念出:“关圣帝君,显威灵,青龙偃月,照丹心。弟子小生,借君意,护佑生民,解冤情。” 末句刚落,三炷香突然齐齐往下弯了弯,像在颔首,香灰簌簌落在案上的黄裱纸,竟不偏不倚聚成个棱角分明的 “义” 字,连笔画的转折都清晰可见。
“成了!” 李道长抚须而笑,眼角的皱纹里都映着晨光,“这是帝君应了你,寻常人学三个月都未必有这动静,你有契爷护着,果然事半功倍。” 他拿起狼毫笔递过来,“现在画镇魂符,试试引神意入符。记住,符无正行,以炁而灵,你的心念要跟着笔尖走,不能有半分岔子。”
朱砂已研得细腻,红得像凝固的血。小生蘸了些酒,再入朱砂,狼毫笔落在黄纸上时,指尖竟丝毫不抖 —— 往日画符总有些许滞涩,今日笔锋却像长了眼睛。他先勾勒符头 “敕令” 二字,笔锋刚劲,带着股说不出的力道;转至符腹的纹路时,突然想起李道长说的 “炁沉丹田”,下意识摩挲胸口契佩,丹田处竟升起股暖流,顺着胳膊肘涌到笔尖,烫得手指微微发麻。
画到符胆 “关” 字时,黄纸突然泛出淡淡的金光,像撒了层碎金箔。契佩烫得更甚,像揣了块暖玉,上面的关公像仿佛活了过来,青龙偃月刀的纹路在光里流转,连刀穗的褶皱都清晰可见。小生屏住呼吸,笔锋一顿,最后一笔收束时,金光猛地亮了亮,庙里的铜钟竟 “当” 地响了一声,余韵绕着梁木转了三圈。
“好!好!” 李道长小心翼翼拿起符纸,指尖都在颤,金光映得他满脸通红,“寻常镇魂符靠自身道炁,最多镇住孤魂野鬼。这张借了帝君的忠义炁,能镇恶鬼,更能安善灵,比你以前画的厉害十倍不止。” 他把符纸放在竹制符架上,“你看这金光,能续三日不灭,可见帝君对你有多看重。”
小生望着符上跳动的金光,心里软软的。以前总觉得契爷是遥不可及的神明,在云端看着人间,如今才懂,他一直都在 —— 在契佩的温度里,在香灰的 “义” 字里,在笔尖的暖流里,在需要时悄悄递来力量。
傍晚回校时,夕阳把骑楼的影子拉得老长。刚拐进巷口,就见邻居王奶奶坐在门槛上抹眼泪,手里攥着件小小的虎头鞋,针脚都磨毛了。“小生啊,你可算回来了。” 老人哽咽着抓住他的手,掌心粗糙得像砂纸,“阿明又哭了…… 这几日每到子时,屋里就传来哭声,衣柜上的拨浪鼓还自己响。”
小生的心揪了一下。阿明是王奶奶五岁的孙子,上个月患急病走了,出殡那天老人哭得晕过去三次。他摸出胸口的契佩,想起案上那张泛着金光的符纸:“奶奶,我跟你去看看。”
王奶奶的屋子暗沉沉的,拉着半旧的蓝布窗帘。屋里还留着阿明的痕迹:墙上贴着卡通贴纸,桌上摆着没拼完的积木,衣柜上的拨浪鼓褪了色,鼓面还印着小老虎的笑脸。“他以前最爱玩这个拨浪鼓,” 王奶奶抹着泪,“那天送他去医院,还攥着不肯放。”
小生没急着拿符,先在桌案摆上祭品 —— 从兜里摸出阿明生前爱吃的糖粿,是王奶奶上周给的,还裹着油纸;又倒了杯温开水,放了根吸管,“阿明还小,喝不了茶。” 他把符纸放在拨浪鼓旁,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声音放得极柔:“阿明,奶奶每天都在想你,眼睛都哭肿了。你要是一直哭,奶奶会生病的,跟契爷去玩好不好?契爷有大马,还有亮闪闪的刀。”
话音刚落,符纸突然闪了下金光,契佩在胸口微微震颤,像有只小虫子在轻轻爬。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陈阳提着铜铃跑进来,刚进门就捂住胸口,随即笑了:“他在躲猫猫呢,蹲在衣柜最里面,手里还攥着颗橘子糖。”
众人往衣柜望去,门缝里果然飘出个小小的影子,穿着阿明生前的虎头鞋,裙摆扫过地面却没留下痕迹。那影子听见声音,慢慢往门边挪了挪,看见符纸上的金光,突然停住了动作,细碎的哭声也弱了下去。
小生举起契佩,金光顺着指尖漫出来,像一层温暖的纱。影子在光里渐渐显形,是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头发软软的,手里果然攥着颗橘子糖,糖纸都皱了。他怯生生地望了望王奶奶,又看了看符纸上的 “义” 字,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星星。
“奶奶…… 糖甜。” 虚影的声音细细的,像蚊子叫,伸出小手碰了碰符纸。指尖刚碰到纸面,他的身影就化作点点金光,顺着符上的纹路融进纸里,连那颗橘子糖也变成了金色的光点。拨浪鼓 “叮” 地响了一声,鼓槌轻轻晃了晃,像是在挥手道别。
小生把符纸贴在衣柜门上,金光透过纸背,在墙上投出淡淡的 “义” 字影子:“他没走太远,就住在符纸里,跟着契爷的光。以后不会再哭了,还会帮着照看奶奶。” 王奶奶摸着符纸,眼泪掉在上面,竟没晕开,顺着金光滑了下来。
第二天一早,小生刚睁开眼,就听见敲门声。王奶奶提着个竹篮站在门口,篮子里是刚炖好的牛肉丸,汤里飘着南姜碎,香气顺着门缝钻进来。“这是阿明最爱吃的,” 老人笑得眼角泛着泪,手里还拿着个新的拨浪鼓,“昨晚没哭了,我睡得可香了。梦见阿明骑着大马,后面跟着个红脸爷爷,说要带他去看韩江水。”
小生咬了口牛肉丸,弹牙的肉香混着南姜的辛暖在嘴里散开。胸口的契佩温温润润的,像揣着一小团关公庙的香火,连呼吸都带着淡淡的檀香。他想起李道长说的 “炁”,或许这就是最实在的 “炁”—— 是糖粿的甜,是牛肉丸的香,是老人眼角的泪,是孩童道别的铃响。
下午去关公庙时,李道长正对着那张符纸出神。阳光透过窗棂照在符上,金光还在轻轻跳动。“你可知请神诀的真意?” 道长突然开口,指尖划过符上的 “义” 字,“不是借神威逞凶,不是靠符咒压鬼,是承帝君的‘义’—— 护弱小,安亡魂,解人忧难,这才是借神意的正道。”
小生摸出胸口的契佩,指尖抚过背面的纹路,竟发现上面的 “义” 字比往日更清晰了些,连笔画的顿挫都能摸出来。风从庙门吹进来,带着韩江的水汽和檀香,铜铃在梁上轻响,像是契爷在轻轻应和。远处传来卖糖粿的吆喝声,脆生生的,像极了阿明没说完的那句 “糖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