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江的晨雾总带着咸腥气,像浸了百年鱼露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江面。老渔民阿福伯的 “顺意号” 刚驶出码头,渔网就被什么东西坠得往下沉,力道古怪得很 —— 不似大鱼挣扎,倒像有人死死攥着网底。“收网!” 他朝甲板上的儿子阿海喊,桡片在水里划出道银亮的弧线,“当心是‘江里客’缠上了。”
渔网出水时带着哗啦啦的水声,阿海的脸突然白了:网兜里根本没有鱼,只有团淡白色的影子蜷缩着,轮廓像个溺水的孩童,头发黏在脸上,手脚虚浮得透明。“爹……” 他刚要伸手去碰,那影子突然动了动,指尖擦过网绳的瞬间,竟化作细碎的水珠,随着初升的阳光消散了,只在网眼上留下层冰凉的水汽。
这事在渔村里传了三天,比台风天的浪头还烈。卖鱼丸的阿婆说,前晚在江边洗竹篮,听见芦苇丛里有人喊 “救命”,声音脆生生的,像个小姑娘。她举着马灯跑过去,只见江水翻涌着打旋,浪尖上漂着只粉色塑料凉鞋,转眼就被吞没了。“韩江在找替死鬼呢。” 阿婆往江里撒了把米,“这半月已有三艘船不敢出海,夜里连散步的人都没了。”
消息传到小生耳里时,他正帮陈阳整理罗盘的铜针。刚把 “韩江怪事” 说出口,窗外突然刮进阵冷风,小明腕上的檀木佛珠 “唰” 地转得飞快,佛头撞在桌角发出轻响:“是水煞,还不止一个。” 他把佛珠攥在手心,指节泛白,“怨气裹着水汽,像群被困在江里的孩子。”
三人赶到韩江码头时,正午的日头正毒,江面却蒙着层薄雾,连对岸的榕树都看得模糊。阿福伯蹲在码头石阶上抽烟,烟杆在青石板上磕出火星:“你们是来查怪事的?” 他往江里努努嘴,“昨晚老林的船差点翻了,他说看见船舷上扒着个穿蓝布衫的汉子,脸泡得发白,一喊人就沉进水里了。”
小生刚踏上江边的礁石,胸口的玉契佩突然发烫,像是要融进皮肤里。江水不知何时开始翻涌,浪头拍打着礁石,溅起的水花落在手背上,竟带着刺骨的寒意 —— 九月的韩江本该暖得能下水摸鱼。“它们在这儿。” 小明的佛珠转得更急了,目光盯着江面的漩涡,“十几个影子,有老有少,都围着礁石打转。”
陈阳蹲下身,指尖蘸了点江水,指尖瞬间泛起层鸡皮疙瘩:“不是想害人。” 他侧耳听了片刻,眼圈慢慢红了,“他们在哭,说‘没人记得我’‘江里好冷’。” 他抬头望着小生,“那所谓的‘找替死鬼’,不过是想让活人停下脚步,听他们说句话。”
小生把契佩放在礁石最高处,玉质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奇妙的是,江面上的漩涡渐渐平息了,浪头也小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细碎的 “呜呜” 声,像风吹过空海螺,又像无数人在低声啜泣。“我们帮你们立个碑吧。” 陈阳对着江面轻声说,“刻上你们的去处,让路过的人都知道,韩江里有群等着被记得的人。”
找石碑花了整整一天。阿福伯听说后,主动把自家盖房剩下的青石碑推来了,碑面平整得能照见人影:“这石是韩江底捞上来的青麻石,镇得住水汽。” 刻字时,老石匠特意用了朱砂调墨,在 “韩江溺水亡魂之墓” 的两侧刻了莲花纹 —— 潮汕人信莲花能渡亡魂,水上祭祀总少不了莲花灯。
立碑选在黄昏,正是江面雾气最淡的时候。阿福伯带着几个渔民帮忙,把石碑安在老榕树下,埋碑基时特意往土里掺了糯米和粗海盐:“老辈传的规矩,糯米吸怨气,海盐净江煞。” 渔民们都不敢提 “立碑”,只说 “安神位”,连递工具都要喊 “顺水”—— 韩江渔民最忌 “倒”“沉” 这类字眼,连倒茶都要说 “添茶”,生怕触怒江里的 “客人”。
碑前摆了三碗 “顺水粿”,是阿福伯的老伴蒸的,糯米做的粿子捏成船形,上面点着红点。小明从布袋里掏出经卷,檀木佛珠在指间流转,《金刚经》的经文刚起头,江面上就飘来层薄雾,将石碑轻轻裹住。小生点燃三炷香插在碑前,火光在雾里明明灭灭,他捏着符纸念起《往生咒》,咒音混着江风,竟有了种悠远的暖意。
纸钱烧起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阿海提着煤油灯站在一旁,忽然指着江面喊:“看!”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十几个淡白色的影子从江里浮了上来,大的不过二十来岁,小的看着才七八岁,都穿着旧时的衣裳,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肩上。最前面的影子手里攥着只粉色凉鞋,正是阿婆说的那只。
“是那个小姑娘。” 陈阳轻声说,“她在说‘谢谢你们’。”
影子们慢慢飘到石碑前,竟齐齐鞠了一躬。最小的那个影子蹭到碑基旁,似乎想碰一碰那碗顺水粿,指尖刚碰到瓷碗,就化作了细小的光点。其余的影子也跟着散开来,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顺着江水流向远方,没入夜色里。烧尽的纸钱灰打着旋儿飘起来,落在江面上,竟没有沉下去,像群白色的蝴蝶,跟着影子们去了。
“走了。” 小明的佛珠终于停了下来,语气里带着释然,“都跟着莲花灯走了。”
第二天一早,阿福伯的 “顺意号” 第一个驶出码头。渔网下水时,他特意往江里撒了把米:“多谢江里客让道。” 收网时,网兜里满是肥硕的鲈鱼,竟连一条小鱼都没有漏掉。卖鱼丸的阿婆路过石碑,看见碑前摆着束野菊花,花瓣上还沾着露水 —— 不知是哪个早起的路人放的。
一周后,小生三人再去江边,远远就看见石碑前有人在烧香。是个穿蓝布衫的老汉,手里捧着碗白粥,正往碑前倒:“儿啊,娘让我给你送碗粥,你在江里别饿着。” 阿福伯说,现在渔民出海前都会来碑前烧炷香,路过的行人也常放下些糖果、饼干,石碑旁的青石板上,渐渐积起了层薄薄的香灰。
深秋的韩江格外平静,晨雾里再也没有奇怪的影子,夜里的 “救命” 声也成了过往。阿海在石碑旁搭了个小竹棚,挡雨遮风,竹棚柱上挂着串铜铃,风一吹就叮当作响。“这是给江里客听的。” 他笑着说,“让他们知道,总有人记着这儿。”
小生摸了摸冰凉的石碑,朱砂刻的字在阳光下泛着红光。江风拂过榕树,叶子沙沙作响,像是无数双眼睛在温和地注视着。他突然明白,韩江的水从来不是冰冷的,那些被困在江里的执念,不过是想在世间留下一点痕迹。而这方石碑,这缕香火,这阵铜铃声,就是给亡魂最好的答案 —— 他们从未被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