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二年六月初七，宁静的午后，紫金阁外的马车碾过青石板，发出“咕噜”轻响。
宜修抱着弘昕坐在内侧，轻轻蹭过幼子温热的耳垂——弘昕比同月龄的孩子瘦小些，呼吸却匀净，像只安稳的小猫。
车窗外，三福晋抱着双生女的马车在前头，大福晋的车驾紧随其后，佟佳贵妃站在阁门口的身影越来越小，终是被宫墙遮了去。
“主子，贵妃娘娘方才还抹泪呢。”剪秋抱着弘昭，轻声道，“不过您留的那两个小格格，此刻该在咸福宫给娘娘解闷了。”
宜修眼睫颤了颤，没回头。嘉珏、淑媛能在贵妃膝下养着，既是给她们铺后路，也是给贵妃留个念想：
这宫里的人，谁不是靠着点牵挂活着？
她低头看弘昕，小家伙不知梦到了什么，小拳头攥得紧紧的，指甲缝里还带着点奶渍。这模样让她心口一软，随即又漫上冷意。
舒妃端午疯魔害孩子早产，八福晋满月宴上那句“谁知道能不能养大”，这笔账，该清了。
马车在雍郡王府门口停稳时，胤禛已等在阶下。他穿件天蓝色常服，袖口沾着点墨渍，显然是刚从前院书房赶来。
见宜修下马车，先伸手接过弘昕，触到孩子微凉的后颈，眉头立马皱了：“怎么不给孩子多裹层披风？”
宜修顺势靠在他手臂上，声音软得像棉花：“刚在宫里热，忘了添。爷倒是来得早。”
进了长乐苑，乳母将三个孩子抱去偏殿，胤禛才坐在榻边，盯着宜修苍白的脸叹气：“脸色还是差。舒妃那笔账，爷记着呢。”
宜修忽然红了眼，攥着他的袖口蹭了蹭泪：“都怪我没用，没护住弘昕。那天在紫金阁听见太医说‘孩子体弱要当心’，我整夜都睡不着，总怕他……”
“胡说。”胤禛把她揽进怀里，手掌按在她后心轻轻拍着，指腹蹭到她单薄的衣料，语气发沉，“是爷没防住舒妃。她那宫外的势力早该清了，偏想着留着给大哥当靶子，倒让你和孩子遭了罪。”
宜修在他怀里蹭了蹭，把眼泪蹭在他衣襟上，才抬起头，眼尾红得像浸了水的海棠：“爷，咱们弘昕一定能长结实，是不是？”
“当然。”胤禛捏了捏她的下巴，语气是从未有过的软，“爷让人从长白山寻了老参，炖成膏给你补着，你好了，才能看着他长大。”
这番温存没持续多久，宜修话锋一转，说起八福晋：“前几日五弟妹来信，说八弟妹在宴上嚼舌根，说我‘只敢苛待妾室，自己生不出儿子才妒恨旁人’——爷，妾身委屈。”
胤禛的脸“唰”地沉了。他想起满月宴上八福晋看弘昕的眼神，想起宜修刚生产时苍白的脸，一股火直窜头顶：“她算什么东西？也配说你？安亲王府教出的东西，真是没教养！”
这还是宜修头回见他如此失态，连“生儿子没屁眼”这种糙话都骂了出来。她垂下眼，掩住眸底的算计：鱼儿，上钩了。
胤禛当晚提着小心说起了隔壁的事儿，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他最近风头正盛，需要有人闯点祸，给他泼点冷水，好顺势淡出人前。
老爷子对二哥的愧疚之心正热乎着，他不能再冒头，必须要沉寂，但又不是故意的沉寂，必须要有合理的理由。
宜修白了他一眼，抹着泪哭诉，八福晋对弘昕态度太甚，她要给儿子出气。
胤禛就差举双手支持——去吧，去吧，有多大闹多大。
儿媳之间磕磕绊绊，皇阿玛再不满也不会说什么，正好他能借此“受罚”淡出人前！！
反正他已经在皇阿玛面前哭诉，福晋是个“把家虎”……宜修先前也曾“冲冠一怒为蓝颜”，闹得再大，也是可以理解的。
次日天刚亮，长乐苑的偏院就热闹起来。
二十多个健妇正围着石碾子练臂力，个个膀大腰圆，青布短褂的领口被汗水浸得发亮。
江福海指挥着小厮搬梯子，梯子的横档裹着两尺厚的棉布，踩上去连“吱呀”声都没有。
“主子说了，今儿谁手脚麻利，赏五十两！”江福海拍着巴掌喊，眼角瞥见宜修扶着剪秋走来，立马躬身行礼。
宜修穿了身石榴红的绸绣鸾凤旗装，裙摆扫过青砖时，金线绣的鸾鸟仿佛要飞起来。瞥了眼堆在墙角的乌鸡笼子——
五十只乌鸡正扑腾着翅膀，羽毛油光水滑，显然被养得极精心。“笼子别盖太严，别让它们蔫了。”她淡淡吩咐，“红鸡蛋都装好了？”
“回主子，三筐呢，个个红得透亮。”染冬拎过一只竹筐，鸡蛋上的红胭脂在晨光下泛着润光。
巳时刚过，染冬匆匆回来：“主子，八福晋回府了，正在正院喝药呢。”
宜修点点头，抬手理了理鬓边的赤金步摇：“走。”
一行人绕到两府相邻的墙角。健妇们踩着梯子翻墙时，动作轻得像猫，唯有裙摆扫过墙头的蒿草，发出“沙沙”轻响。
墙那边刚有个家丁巡逻过来，两个健妇突然落地，捂住他的嘴往阴影里一按，三两下就捆了，那家丁连哼都没哼出声。
宜修踩着梯子落地时，八贝勒府的正院已在眼前。月洞门内飘出股苦药味，隐约能听见八福晋的声音：“这药到底有用没用？都喝了半年了……”
“有用没用，也得喝。”宜修掀开门帘，声音笑得像春风，“八弟妹这盼子的心，四嫂都替你着急。”
八福晋正端着药碗，见她带着一群人闯进来，碗“哐当”掉在地上，褐色的药汁溅了满裙：“乌拉那拉?宜修！你敢闯我的院子？”
宜修没理她，弯腰捡起药碗闻了闻，指甲在碗沿刮了刮：“烈性坐胎药掺了鹿血？八弟妹就不怕把身子喝坏了？”她忽然笑了，“不过也没用——有些人啊，天生就没那福气。”
“你胡说！”八福晋扑过来要打，却被剪秋和染冬按住。她挣扎着骂，“你一个庶女，也配教训我？我是安亲王府的外孙女，你敢动我一根头发……”
“安亲王府？”宜修蹲下身，捏着她的下巴逼她抬头，“安亲王要是知道你在外头咒刚出生的侄子，怕是要从坟里爬出来打你嘴巴。”
朝健妇们抬了抬下巴，“来，给八弟妹‘添点喜气’。让她尝尝怀八个月孩子的沉，往后就知道嘴上积德了。”
四个健妇应声上前，两人按住八福晋的肩，两人捧着红鸡蛋。鸡蛋壳被剥得溜光，嫩白的蛋白沾着点红胭脂，看着喜庆，往嘴里塞时却呛得人直咳。
八福晋拼命摇头，鸡蛋碎沫从嘴角漏出来，混着眼泪往下淌，像只被按在砧板上的鱼。
“呜呜……放开我……”八福晋的奶嬷嬷静雾从偏房冲出来，扑到宜修脚边磕头，“四福晋饶了我主子吧！她知道错了！”
宜修踢开她递来的帕子，帕子上绣着的并蒂莲被踩得歪歪扭扭：“早知道错，满月宴上就不该咒我家弘昕。”她朝染冬使了个眼色，“带下去，五十板。让她记着，主子的事，奴才少插嘴。”
染冬拖着嬷嬷往外走时，那嬷嬷还在喊：“你会遭报应的！安亲王府不会放过你！”
宜修坐在八福晋的紫檀椅上，看着健妇们继续灌鸡蛋，忽然觉得好笑——报应？当真是天大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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