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月对那融合厉鬼的凭空消失并未流露出丝毫惊讶。
身为与沈青岳灵魂同源的异界来客,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位看似玩世不恭的同位体体内,沉睡着何等恐怖的力量。仙帝的手段,本就超乎常理。
沈青岳随手一抛,那枚边缘微凹、沾染着岁月尘埃的黄铜怀表,划出一道弧线,精准地落入陈景明虚幻的掌心。
“陈医生,”
沈青岳的声音平静而笃定,“任务取消。你可以…撤离了。”
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魂体传来,陈景明低头,看着掌心中这枚承载了太多悲欢离合、血泪牺牲的信物,眼神复杂难言。
轻轻摩挲着表盖上细微的划痕,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又释然的弧度:“是吗…果然…终究是…等不到他亲自来传达这个命令了…”
他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这间狭小、幽暗的地下室,扫过那堆守护了几十年、早已超越了物质意义的药品木箱。
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砖石泥土,看到了文渊楼的一砖一瓦,看到了这束缚他灵魂几十年的鬼域轮回的每一处角落。
最后,那饱含无尽沧桑与探寻的目光,灼灼地定格在沈青岳和沈清月身上。
“如今…”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问出了深埋心底、支撑他坚持至今的终极疑问,“家国…如何了?”
沈青岳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任何修饰,只是清晰地吐出了八个字:“山河无恙,国泰民安。”
“无恙…民安…”陈景明喃喃重复着,虚幻的身影微微晃动,仿佛有千钧重担从肩上卸下,又仿佛有更深的失落涌上心头。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虚幻的手掌,语气低沉而萧索:“终究…我还是什么忙都没能帮上吗?那批药…终究没能送到前线…”
“不。”
一直沉默的沈清月突然开口,声音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冰蓝色的眼眸直视着陈景明,仿佛能看到他灵魂深处那份沉重的坚持。“您守护的,绝不仅仅是一批药。”
她的目光扫过那堆木箱,最终落回陈景明那饱含风霜的脸上:
“您守护的,是黑暗中不灭的希望火种,是‘华夏脊梁宁折不弯’的信念传承。这几十年的轮回,每一次同归于尽,每一次祛除学生体内的暴戾阴气,都是在与侵蚀这片土地的邪恶力量抗争!若非有您这块‘礁石’在此,这片鬼域早已化作吞噬生魂的魔窟,将更多无辜之人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您的守护,意义非凡。”
陈景明怔怔地看着沈清月,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怀表,再望向那批药品。
浑浊的眼中,那深沉的悲怆和失落,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火种,渐渐燃起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亮。
他深吸一口气,尽管魂体无需呼吸,但这动作却代表了一种决断。
“是吗…”
他抬起头,目光变得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放下执念后的坦然请求,“那…在我离去之前,能否让我…再看一眼这片土地?看一眼…如今的山河?”
“自然可以。”沈青岳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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笼罩文渊楼数十年的阴霾鬼域,如同被阳光驱散的晨雾,无声无息地消散了。
外面天色已亮,却并非晴空万里,而是笼罩在一层薄纱般的烟雨之中。
细密的雨丝温柔地飘洒,浸润着S大的校园,将远处的教学楼、近处的绿树都晕染得如同水墨画,充满了江南特有的朦胧诗意。
陈景明的魂体显化出来,不再是鬼域中那痛苦挣扎的模样,而是恢复了几分生前的儒雅,只是身影依旧虚幻。
他站在文渊楼前的空地上,环顾着这座现代化的校园,眼中充满了新奇与震撼。
“这里…原来是图书馆的位置?现在…变得如此宏伟…”
他指着远处的高大建筑群,语气带着难以置信的感慨。
他缓缓迈步,如同一个久别归乡的游子,贪婪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雨丝穿过他虚幻的身体,落在地上。他走过宽阔的柏油路,走过花团锦簇的花坛,走过窗明几净的教学楼。
“变了…全都变了…找不到一点过去的影子了…”他低声自语,手指拂过路旁一棵高大的香樟树湿润的树干,“我记得这里…原先是条青石板铺就的窄巷…旁边还有个卖馄饨的小摊…如今…连树都长这么大了…”
他的目光更多地停留在路上匆匆走过的学生身上。
看着他们年轻而充满朝气的脸庞,看着他们或步履匆匆或结伴谈笑的身影,看着他们身上色彩鲜亮的衣物和自信飞扬的神态。
“真好…”他喃喃道,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欣慰,“他们的脊梁…挺得真直…眼神里…有光…比我们那个时代…更亮…更有底气…”
不知不觉间,他走出了校园,来到了繁华的街道旁。
曾经的陈家村,早已在时代的洪流中蜕变成了高楼林立的“陈家社区”。
宽阔的马路车流如织,两侧是鳞次栉比、灯火通明的商铺和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大厦。
陈景明站在街边,仰望着眼前这完全陌生的钢铁森林,一时间竟有些茫然无措,如同置身于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
“这…这是哪里?陈家村…陈家村变成了这样?”
他指着那些流光溢彩的巨大建筑,声音带着不可思议的颤抖,“这才…不到百年啊…沧海桑田…当真…是换了人间…”
就在这时,不远处一座摩天大楼巨大的LEd屏幕上,正在播放一则新闻回顾片段。
屏幕上,一位身着黑色西装、神情不怒自威的华夏外交官,正面对镜头,用清晰而沉稳、却蕴含着磅礴力量的声音说道:
> “我现在必须讲一句,你们没有资格在华夏的面前说,你们从实力的地位出发同华夏讲话!”
> “二三十年前你就没有这个地位讲这个话,因为华夏人是不吃这一套的!”
这声音,如同惊雷,瞬间穿透了淅淅沥沥的雨声,穿透了城市的喧嚣,狠狠地撞进了陈景明虚幻的魂体之中!
他猛地抬头,死死盯住屏幕!
画面中那位外交官挺拔的身姿,锐利的眼神,以及话语中那份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底气。
那份面对昔日列强时,毫不掩饰的自信与锋芒。
“……”
陈景明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虚幻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曾经,他眼中的华夏,是金陵城头的血雨腥风,是山河破碎的绝望哀嚎,是侵略者铁蹄下的无尽屈辱,他看不到希望,只有无尽的黑暗。
可如今…如今这个声音…这份底气。
“呜…”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从他虚幻的眼眶中奔涌而出!
那不是悲伤的泪,而是混杂着难以置信的震撼、撕裂灵魂的痛楚、以及最终得以释然的、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激动与欣慰。
“值了…值了…都值了…”
他哽咽着,语无伦次,身体在雨中微微佝偻,仿佛要将这百年的苦难与等待,都在这一刻的泪水中洗刷殆尽!
“爹…娘…景文…景武…景灵…你们看到了吗…我们的血…没有白流…我们的国…站起来了…站得…比谁都直…比谁都硬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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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雨未停,陵园肃穆。
陈景明站在一座庄严肃穆的烈士墓碑前。石碑上,镌刻着一个他熟悉的名字,一张他永远不会忘记的、带着坚毅轮廓的黑白照片——正是当年那位将怀表托付给他、最终拉响手榴弹引开追兵的地下党员。
雨水顺着冰冷的石碑滑落,如同无声的泪水。
陈景明伸出手,虚幻的指尖轻轻拂过石碑上那深刻的名字,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故人的脸庞。
“老伙计…我来了…”
他低声说着,声音带着无尽的感慨和终于重逢的平静,“任务…取消了…那批药…还在…可惜…没能亲手交到战士们手上…不过…”
他顿了顿,回头望了一眼烟雨朦胧中那座繁华的现代都市轮廓,脸上浮现出释然的笑容:
“…不过,我们的国,站起来了。很硬气…比我们当年想象的…还要硬气。”
他看着照片上那张依旧年轻、眼神坚定的脸,仿佛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欣慰和赞许。
“我…没有遗憾了。”
陈景明抬起头,雨水穿过他的身体,落在墓碑前的青石板上。他转向一直静静陪伴在旁的沈青岳和沈清月,虚幻的身影在细雨中显得更加透明,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与安详。
“陈医生,”沈青岳看着他即将消散的身影,开口道,“你若愿意,可留下修鬼仙之道…”
陈景明微笑着,缓缓而坚定地摇了摇头,眼神清澈:“不必了。我留下来,是因为执念未了,是因为不想让那群恶鬼祸害我们的土地。如今,执念已消,恶鬼已除,山河已新…我…也该走了。去该去的地方,见该见的人。”
“那好,对了你们是怎么知道鬼修的一事?”
“这个我现在还不能说,只能说那片土地下有着大秘密,你以后会知道的。”
沈青岳看着他眼中那份彻底的释然和向往,不再多言。他手腕一翻,那支通体碧绿、流淌着温润光华的清心梵音箫再次出现在手中。
“嗯,那就,让我送您最后一程吧。”
他将玉箫置于唇边,轻轻阖上双眼。
空灵、悠远、带着无尽安抚与祝福之意的箫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的曲调,不再有涤荡怨念的肃杀,而是充满了宁静、安详与指引归途的温暖。
箫声如同无形的清风,穿透了淅淅沥沥的雨幕,在肃穆的陵园中缓缓流淌,抚慰着每一座沉睡的英灵。
在这洗涤灵魂的箫声之中,陈景明虚幻的身影变得更加透明,点点纯净的微光开始从他身上逸散出来,如同萤火虫般在细雨中轻盈飞舞。
他脸上的笑容越发安详,眼神望向虚空,仿佛穿透了生与死的界限。
烟雨朦胧中,一个模糊却又无比清晰的倩影,在他眼前缓缓凝聚。那是一个梳着双辫、穿着碎花布衣、笑容明媚如阳光的少女身影——正是他那刚烈不屈、宁死不辱的小妹,陈景灵!
少女笑吟吟地看着他,眼中没有一丝怨恨,只有温暖的思念和由衷的欢喜。她清脆的声音,如同穿透时光的银铃,清晰地回荡在陈景明的灵魂深处:
“欢迎回家,大哥!”
陈景明脸上的笑容彻底绽放开来,如同历经寒冬终于盛开的春花,充满了纯粹的喜悦和解脱。
“嗯…小妹…大哥…回来了…”
伴随着这声温柔的回应,在沈青岳那指引归途的悠扬箫声里,陈景明虚幻的身影彻底化作无数纯净的光点,如同被风吹散的星辰,轻盈地、无声无息地消散在这片他曾经以生命和灵魂守护过的土地之上,融入了这烟雨蒙蒙的天地之间。
细雨依旧,陵园肃穆。
唯有那空灵的箫声,久久回响,最终也渐渐消散在湿润的空气中,只留下雨后泥土的芬芳和那份沉甸甸的、无言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