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章台宫偏殿。
此处的氛围,与华阳夫人所在的楚风偏殿截然不同。装饰更为古朴、厚重,少了几分浮华,多了几分属于秦国公室的肃穆。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药味,夹杂着竹简的墨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久病之人的衰颓气息。
嬴政在内侍的引导下,沉默地行走在冰凉的黑石地面上。他的步伐依旧沉稳,但胸前的混沌珠,却传来一种与以往不同的、细微而复杂的波动。那并非对危险或力量的感应,更像是一种……对同源血脉的微弱共鸣,以及对其衰弱状态的冰冷评估。
殿内光线略显昏暗,只在主位附近点着几盏青铜灯。一位身着玄色常服、面容清癯却带着明显病容的中年男子,半倚在宽大的坐榻上。他便是嬴异人,如今的秦国太子,未来的秦庄襄王。他的眼神原本有些涣散,带着久病带来的疲惫与麻木,但在看到那个从殿外逆光走入的、挺拔的少年身影时,瞳孔微微收缩,凝聚起一丝复杂的光芒。
赢政在距离坐榻约十步远处停下,依照礼仪,深深稽首:“不孝子嬴政,拜见父王。”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响起,清晰,平静,没有久别重逢应有的激动哽咽,也没有丝毫怯懦,就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嬴异人没有立刻让他起身。他的目光如同审视一件陌生的器物,在赵政身上缓缓扫过。这个儿子,与他记忆中那个在赵国邯郸、需要他庇护的稚嫩孩童,几乎没有任何重叠之处。眼前的少年,身形颀长,面容轮廓已经有了棱角,尤其是那双眼睛,沉静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看不到底,也看不到对他这个父亲的丝毫依赖或怨怼。
沉默在殿内蔓延,只有灯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内侍早已悄无声息地退到了殿外。
良久,嬴异人才轻轻咳嗽了一声,声音带着一丝沙哑:“起来吧。”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多少喜悦,更多的是一种疲惫的感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赢政依言起身,垂手而立,姿态恭谨,却透着一股疏离。
“这些年……在赵国,受苦了。”嬴异人缓缓开口,话语像是斟酌了许久,“……与你母亲,也是迫不得已。”他试图解释当年的抛弃,语气却显得苍白无力。在秦国权力的博弈和吕不韦的谋划中,他们母子的确是被权衡后舍弃的棋子。
赢政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嬴异人,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病容,直视其灵魂深处:“父王与母亲自有难处,孩儿明白。赵国风雨,已是过往。孩儿如今归来,只愿能尽人子之责,为父王分忧,为强秦效力。”他再次将个人情感轻轻拨开,将话题引向“责任”与“秦国”,言辞得体,无懈可击。
嬴异人看着他,心中百味杂陈。这个儿子的冷静,远超他的预期。没有哭诉,没有质问,甚至没有一丝一毫对父爱的渴望。这让他松了一口气,却又隐隐感到一丝不安。如此心性,是福是祸?
“你……很好。”嬴异人重复了华阳夫人说过的话,但意味更深长,“比你父王我,当年强得多。”他这话带着几分自嘲,也有几分试探。
“父王谬赞,父王当年于赵国为质,忍辱负重,终得归秦承嗣,乃大智大勇。孩儿不及。”他精准地提到了嬴异人最引以为傲也最不愿多提的质子生涯,既像是奉承,又像是提醒。嬴异人眼神闪烁了一下,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赢政静静地看着,混沌珠传来更清晰的感应——父王的身体,已是油尽灯枯之兆,那股衰败的气息,浓郁得几乎化不开。他心中无悲无喜,只有一种冰冷的明晰:时间,不多了。
“吕不韦……”嬴异人咳喘稍平,再次开口,提到了这个敏感的名字,“他对寡人有大功,于你……也算有旧。日后,当以礼相待。”这是在为吕不韦铺垫,也是在观察赵政的反应。
“吕卿之功,孩儿已知。其才具,亦当为秦所用。孩儿谨遵父王教诲。”他再次展现了对吕不韦纯粹功利性的态度,仿佛那只是一个有用的工具,与个人恩怨无关。
嬴异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伪装的痕迹,却失败了。这个儿子,像一块被冰雪覆盖的岩石,看不透内里。
“去吧。”嬴异人最终疲惫地挥了挥手,“既已归来,好生安顿。学业、武艺,不可荒废。秦国的未来……终是要交给你们的。”他话语中带着一丝托付的意味,却也透露出深深的无力感。
“是,父王。孩儿告退。”嬴政再次行礼,动作流畅而标准,然后转身,步伐稳健地离开了章台宫。
直到儿子的身影消失在殿外,嬴异人才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靠在榻上,眼神复杂地望着殿顶的藻井。这个儿子的归来,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必然会引起波澜。他比自己想象的更优秀,也更……难以掌控。是福?是祸?他已无力去深究,只觉得那沉疴已久的身体,更加疲惫了。
殿外,春日阳光正好。他走在长长的宫道上,感受着阳光洒在身上的暖意,与刚才殿内的阴郁药味形成鲜明对比。他抬手,轻轻按在胸前的混沌珠上。珠子的嗡鸣已然平息,恢复平静。刚才那场父子相见,没有温情,没有冲突,只有冷静的评估、功利的对话和无声的较量。他得到了名义上的认可,但也清楚地看到了父亲的衰弱与复杂心思。
“人子之责……”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说过的话,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这秦国的宫阙,这权力的棋局,他已然落子。而第一步,就是让那位名义上的父亲,以及所有注视着这里的人,清楚地认识到——归来的,绝非一只可以随意拿捏的雏鸟,而是一头羽翼渐丰、注定要翱翔九天的苍鹰。
他的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