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襄王与异人的丧钟,如同沉重的巨石投入渭水,在秦国上下激起层层波涛。咸阳宫内外,素白一片,哀戚的哭嚎与肃穆的寂静诡异交织。然而,在这片由死亡与悲伤构筑的帷幕之后,权力的刀锋正以更快的速度、更隐秘的方式重新打磨、校准。
嬴政,这个年仅十岁的少年,在双重国丧的沉重氛围中,身着繁复的孝服,神情肃穆,一举一动皆符合礼制,挑不出丝毫错处。但在那低垂的眼帘之下,是比冰雪更冷的清醒与计算。混沌珠在他胸前平稳运转,帮助他过滤掉那些无用的悲声与虚伪的哀悼,精准地捕捉着灵堂内外每一丝权力的涟漪。
国不可一日无君。在昭襄王的灵柩前,关于新君登基的议程被迅速提上日程。嬴政作为嬴异人唯一存世的嫡子,法理上的继承权无可争议。但如何登基,在何种条件下登基,却成了各方势力角力的焦点。
吕不韦以“仲父”和相邦的身份,主导着丧仪和登基筹备事宜。他试图将登基大典的流程、护卫、乃至新君初期的辅政人选,都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他提出的辅政名单上,多是其门下亲信或易于操控之辈,意图将嬴政架空为傀儡。
然而,嬴政并非毫无准备。通过李斯提前串联、以及他在双王驾崩当日果断行动所赢得的部分宗室和华阳太后的支持,一股制衡的力量已然形成。
在商议辅政人选的闭门会议上,不等吕不韦完全主导议程,一位深受嬴政暗示的宗室老臣便率先发难,手持李斯之前送去的“证据”,厉声质问吕不韦门下某官员在丧期期间的某些“不敬”之举,并引申质疑吕不韦荐人之能。另一位与楚系外戚关系密切的官员,则适时提出应尊奉华阳太后为太王太后,并增加宗室重臣在辅政名单中的比例,以“稳定嬴姓宗庙”。
嬴政全程沉默,只是偶尔在双方争执不下时,会用清晰而平静的语调,引用一条相关的秦法或礼制条文,看似公正不偏,实则往往能恰到好处地支持对吕不韦不利的一方,或者为引入制衡力量提供法理依据。他的引经据典,展现出了与其年龄不符的学识和对规则的熟稔,令吕不韦一方暗自心惊。
华阳太后经历了丧子之痛和那日的恐慌后,对吕不韦的忌惮更深,也更倾向于支持这个看似能稳住局面的孙子。她利用自己的身份,多次表态支持“稳定为重”、“需尊祖制”,无形中给了宗室势力和嬴政极大的助力。
最终,经过一番不见硝烟却激烈异常的博弈,辅政名单虽然仍保留了吕不韦的部分亲信,但也被塞进了几位宗室老臣和华阳太后信任的楚系官员,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登基大典的护卫工作,则由宫中宿卫与部分宗室信任的城防军共同负责,吕不韦难以一手遮天。
登基大典在一种肃杀而紧张的气氛中举行。嬴政身着玄色冕服,头戴九旒冕冠,在文武百官的注视下,一步步踏上那至高无上的王位。他的步伐沉稳,背影挺拔,稚嫩的面容被繁复的冠冕遮挡大半,只露出紧抿的唇线和线条清晰的下颌,竟已初具王者威仪。
吕不韦率领群臣跪拜,口称“大王万岁”,目光却如同鹰隼,紧紧盯着王座上的少年。他能感觉到,这个他曾经视为可操控的棋子的少年,身上正散发出一种让他都感到有些不适的、冰冷而强大的气场。
嬴政端坐于王座之上,目光平视,缓缓扫过丹陛之下的群臣。他没有立刻说话,任由那沉默在恢弘的宫殿中蔓延,施加着无形的压力。混沌珠让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台下各种复杂的情绪:敬畏、试探、忠诚、嫉恨、恐惧……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透过冕旒传出,带着一丝少年的清越,却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沉凝:
“寡人冲龄践祚,赖天地祖宗之灵,赖大秦臣民之佑,亦赖诸卿辅弼。”他先定下基调,承认现状,语气平稳。
“然,国逢大丧,山河同悲。当此之时,内须安定,外须靖边。一切政务,当循法度,依祖制。望诸卿各司其职,恪尽职守,共度时艰。”
他没有发表任何慷慨激昂的演说,没有许诺美好的未来,只是强调“法度”、“祖制”和“恪尽职守”。这看似保守的言辞,实则是在强化规则的重要性,暗含了对吕不韦可能擅权越矩的警告,也符合他当前需要稳定局面的首要目标。
“臣等谨遵王命!”群臣再拜。
简单的仪式,平淡的言辞,却让所有人都明白,坐在那王座上的,绝非一个可以轻易摆布的孩童。这位新任的秦王,冷静得可怕。
登基之后,嬴政并未因身份的转变而急于大刀阔斧地改革或清除异己。他深知自己羽翼未丰,吕不韦树大根深,贸然行动只会打草惊蛇,甚至引发动荡。他选择了继续深耕,但策略更为隐蔽和致命。
他利用秦王身份,可以更“合理”地接触各类文书和报告。他让李斯筛选出那些涉及钱粮、刑狱、军械等核心事务,却又被吕不韦门下官员把持的领域,将其中可能存在问题的环节,以“寡人初学政事,欲知其详”为由,要求相关官员进行详细汇报。
汇报时,嬴政往往沉默倾听,偶尔发问,问题却总能切中要害,直指流程中的模糊地带或可能存在的贪腐漏洞。他并不当场发作,但那种洞悉一切的眼神,足以让那些心中有鬼的官员寝食难安。几次之后,某些吕氏门下官员在处理相关事务时,不得不更加“循规蹈矩”,效率反而有所下降,吕不韦通过他们攫取利益的渠道受到了无形的制约。
同时,嬴政开始以“体察民情”、“咨询国是”的名义,不定期地召见那些经过李斯观察、确认有一定才能且立场相对中立的低阶官员或军中将领。召见时,他多听少说,鼓励对方畅所欲言,谈论本职工作的困难、对时政的看法。他以一种谦逊好学的姿态,不仅收获了第一手的实务信息,更在这些人心中留下了“大王关注实务、重视人才”的印象。这种无形的“简在帝心”,比任何封官许愿都更能凝聚人心。
而对于华阳太王太后和宗室势力,嬴政则给予了充分的尊重。定期问安,遇有涉及宗室或后宫的事务,必先请示华阳太后意见。这既符合孝道礼法,也巩固了这份暂时的政治联盟,让吕不韦难以从内部离间。
冬日的咸阳,冰雪覆盖了宫阙的棱角,却无法冻结其下涌动的暗流。
嬴政站在咸阳宫最高的台阁上,俯瞰着被白雪点缀的城池和远山。他伸出手,一片雪花落在掌心,瞬间被体温融化。
“吕不韦在查李斯的底细。”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胸前的混沌珠诉说。珠子传来微弱的共鸣,确认了他的判断。
“让他查。”嬴政语气平淡,“水至清则无鱼。有些涟漪,未必是坏事。”
他知道,与吕不韦的正面冲突无法避免,但现在还不到时候。他需要时间,需要让李斯的网络更深入,需要让那些潜在的支持者更加归心,也需要让吕不韦在一次次看似无关紧要的受挫和猜疑中,逐渐失去耐心和方寸。
他就像一位最顶尖的棋手,不追求一时的攻城略地,而是在无声无息间,蚕食对方的势,巩固自己的根。当盘面优势积累到一定程度,只需轻轻一推,便是摧枯拉朽。
新王初立,大幕刚启。咸阳宫内的这场无声战争,远比沙场上的刀光剑影,更加凶险,也更加考验智慧与耐心。而年轻的秦王嬴政,已然做好了打一场持久战的准备。他的目标,从来不仅仅是保住王位,而是要将这整个秦国,彻底地、毫无保留地,掌控在自己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