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两日,长安城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光幕依旧高悬,白日里在阳光下显得近乎透明,如同水中的倒影,夜晚则重新变得清晰,散发着恒定不变的柔和光芒。它沉默着,不再有任何新的景象或文字显现,仿佛前夜那场血腥的预告只是一场集体的噩梦。
但这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愈发湍急。
未央宫前,百官上朝下朝,步履匆匆,目不斜视,谨守着天子严禁议论的诏令。然而,那无声悬于头顶的存在,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所有隐秘的视线和更加隐秘的心思。偶有官员在僻静处相遇,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便又迅速分开,仿佛那眼神里已传递了千言万语。
中尉衙门的缇骑明显增多,他们穿着便服,混迹于市井茶楼、官署廊下,鹰隼般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可能交头接耳的身影。几起胆大包天在酒肆中谈论天幕的游侠和商贾被当众锁拿,血淋淋的人头悬挂在北阙示众,用最原始的方式警告着所有心怀侥幸者。
恐惧,如同无形的冰层,冻结了公开的言论,却将更多的活动逼入了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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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绾府邸的书房,几乎成了他临时的牢笼。
老仆带回的消息模糊不清。木牍上那几个中下层官员,近日行为并无明显异常,至少,明面上看不出与胶东王宫或韩嫣有直接的、频繁的往来。这结果既让卫绾稍稍松了口气,又让他更加不安——要么是刘彻行事极其谨慎隐秘,要么就是他拉拢的网,撒得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低、还要广。
杜吴则带来了更多令人心悸的零碎信息:长乐宫的窦太后再次称病,连馆陶长公主的日常问安都免了,显然是以沉默表达着对皇帝强硬姿态的不满,或者说,是一种更深的忧虑。而被囚北宫的刘荣,据某个花了重金才撬开一丝缝隙的内侍透露,整日枯坐,时而垂泪,时而喃喃自语,状若痴狂,送去的饭食也动得很少。
废立,似乎只剩下时间问题。而那个时间,很可能就在天子下定决心,不再受天幕困扰的那一刻。
卫绾感到一种无形的绞索正在收紧。他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坐等那最终的判决落到自己头上。
就在他焦灼难安之时,杜吴又一次深夜到访,这次带来的消息,让卫绾几乎从坐榻上跳起来。
“主上,有人看到,韩嫣今日申时,悄悄去了……去了博望苑。”
“博望苑?”卫绾瞳孔骤缩。那是先帝为招揽文人学士所设,并非官署,却聚集了不少待诏的儒生、方士,乃至一些身份暧昧的游说之士。那里鱼龙混杂,消息灵通,更重要的是,远离未央宫和长乐宫的核心区域,是进行私下会晤的绝佳场所。
“可知他见了谁?”
“无法靠近,”杜吴摇头,“韩嫣很小心,只带了一个贴身小厮,在苑内的一处水榭停留了约莫半个时辰。期间只有博望苑的一个值守小吏送过一次茶水。之后韩嫣便离开了。”
半个时辰,足够进行一次深入的交谈了。
卫绾在书房内急促地踱步。韩嫣去博望苑见谁?是替刘彻去见某个可能投靠的士人?还是……去见某个能解读天幕的方士之流?刘彻想知道什么?他想借助什么力量?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张骞!
那个因熟悉西域地理、风物而被征召至博望苑待诏的年轻郎官!他并非显贵,却有着常人不及的见闻和胆识。若刘彻志在开拓,如同天幕中隐约展现的那般,那么张骞这样的人,岂非正是他未来可能需要的人才?
韩嫣去见张骞?可能性极大!
这是一个机会,也是一个巨大的风险。若他猜错了,便是自作多情,甚至可能暴露自己。若猜对了……这或许就是那条“舟楫”递过来的,第一根若隐若现的缆绳。
他必须抓住!
“杜吴,”卫绾停下脚步,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哑,“你想办法,不,不必想办法接触张骞。那样太着痕迹。”
他沉吟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断:“去查清楚,张骞在博望苑平日与哪些人交好,常去何处。然后……找一个绝对可靠、且与朝中各方都无瓜葛的‘商人’,去‘偶遇’张骞的一位好友,不必提天幕,只闲聊西域奇珍、异域风情,然后,‘无意’中透露,有来自……胶东国的商队,对西域货殖颇有兴趣,苦无熟悉路径之人。”
他刻意模糊了“胶东王”而用了“胶东国商队”,留下足够的转圜余地。
杜吴眼神一凛,立刻明白了卫绾的意图。这是极其隐晦的试探,借商贾之口,传递一个模糊的信号,看对方是否会接,又如何接。
“小人明白!这就去办!”杜吴领命,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卫绾独自留在书房,心跳如鼓。他知道,自己落下了一着险棋。这步棋若被陛下的人察觉,便是私交诸侯王的大罪!若被刘彻误解,也可能弄巧成拙。
但他别无选择。在这天幕笼罩的杀局中,被动等待,只有死路一条。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任由冬夜寒冷的空气涌入。抬头望去,那光幕依旧沉默,像一只漠然注视着人间一切挣扎与算计的眼睛。
它到底想做什么?它展现辉煌,又揭示血腥;它给予希望,又布下绝望。它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弈者,随手落子,便搅得整个大汉帝国暗流汹涌,人心惶惶。
而他们这些局中人,无论是帝王、太子、亲王,还是他这样挣扎求存的臣子,都只能在这被预设的棋盘上,凭着各自的心术与手段,赌上性命与前程,去搏一个未知的结局。
夜风吹得书案上的烛火剧烈摇曳,将卫绾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长,扭曲,如同他此刻纷乱而充满危机感的心绪。
这无声的博弈,已然开始。而每一步,都可能踏错,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