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幕并未因这并行的震撼景象而停歇。它仿佛一位冷酷的说书人,在展示了两种帝国的终极形态后,开始以更急促的节奏,将两个时空的细节,如同散落的珍珠般,一一串联、对比抛出。
【左:元安十年,关中大旱】
赤地千里,禾苗枯焦。衣衫褴褛的农人跪在龟裂的田埂上,仰天哀嚎。镜头拉远,未央宫前,皇帝刘荣素服免冠,率领百官设坛祈雨。字幕显现:“荣帝减膳撤乐,开太仓以赈饥民,罢不急之役,民虽饥而不乱。”画面中,虽有面黄肌瘦的流民,但在官府的粥棚前,秩序井然,并无暴戾之气。
【右:元狩四年,河南水患】
黄河溃堤,浊浪滔天,村庄化为泽国,浮尸塞川。而与此同时,遥远的北方,大将军卫青、骠骑将军霍去病的凯旋仪仗正浩浩荡荡进入长安,缴获的匈奴祭天金人、牛羊马匹不计其数,引来万民围观,欢呼震天。字幕猩红:“是岁,黄河南决,淹没十六郡,灾民百万,而北伐赏赐将士费用巨万,府库为空。”一边是地狱般的灾景,一边是盛大的凯旋,强烈的对比刺得人眼睛生疼。
【左:元安十五年,未央宫夜宴】
皇帝刘荣与几位须发皆白的老臣围坐,几案上不过是寻常菜肴。刘荣亲自为老臣斟酒,神态温和,似在请教治国之道。席间有老臣直言劝谏,刘荣侧耳倾听,频频点头。字幕:“荣帝纳谏如流,尊礼老臣,丞相申屠嘉、御史大夫陶青等皆得善终。”
【右:元鼎五年,柏梁台夜宴】
宫殿辉煌,烛火通明,珍馐美馔,歌舞曼妙。皇帝刘彻高踞上座,下方群臣战战兢兢,饮酒不敢尽觞。镜头扫过,几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又消失——丞相李蔡、庄青翟、赵周……字幕如同冰冷的墓志铭快速闪过:“……坐法死”、“……下狱自杀”、“……畏罪自裁”。宴会的气氛越是热烈,那隐藏在觥筹交错下的森然杀机便越是令人胆寒。
【左:边郡市集】
胡商与汉人百姓交易皮毛、盐巴,其乐融融。偶尔有匈奴小股骑兵骚扰,戍边将领率军出击,驱赶了事,并不深入追击。字幕:“荣帝持重,边衅不开,烽燧渐息,然匈奴渐骄。”
【右:漠北战场】
汉军铁骑踏破王庭,缴获匈奴符信、阏氏金冠。霍去病于狼居胥山筑坛祭天,意气风发。然而镜头一转,是无数埋骨黄沙的汉军士卒,他们的家乡,或许正因失去顶梁柱而陷入困顿。字幕:“虽犁庭扫穴,然汉军士卒死者数万,马匹损失十馀万,千里转漕,民力疲敝。”
一幕幕,一桩桩。
左边的世界,像一幅用淡墨绘就的绵长卷轴,安稳,祥和,甚至有些平淡,却让人感到一种脚踏实地的安心。
右边的世界,则是一幅用浓彩与鲜血泼洒的壮阔壁画,辉煌,激烈,充满了英雄主义的激情,但那绚烂之下,是累累白骨与无数生民的血泪。
这已不仅仅是两个皇帝的选择,更是两种治国理念,两种文明走向的激烈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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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宫前殿广场上,死寂终于被打破。
“陛下!”一位老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凄厉,指着左边的光幕,“此方为圣天子之道啊!文景之治,来之不易,当以守成为重,岂可妄动干戈,竭泽而渔?太子荣仁厚,必能承继祖宗法度,保我大汉安宁!”
“荒谬!”另一名中年将领模样的官员立刻出列反驳,他指着右边那金戈铁马的景象,激动得满脸通红,“岂不闻‘匈奴未灭,何以家为’?胶东王雄才大略,类高祖、陛下!唯有此等英主,方能北逐胡虏,扬我汉威!安于一隅,终成养虎为患!”
“尔等武夫,只知杀戮!可知‘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老臣捶胸顿足。
“腐儒之见!不破不立,不大破大立,何来万世之功?”将领寸步不让。
朝堂之上,原本因天子禁令而压抑的争论,在这并行的、极具说服力的“未来”面前,彻底爆发开来。支持刘荣者,多以“仁政”、“安民”为据;支持刘彻者,则高呼“开拓”、“强兵”。双方引经据典,争吵不休,几乎要将这未央宫前殿的屋顶掀翻。
刘启站在御阶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看着下方分裂的臣子,听着那刺耳的争吵,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天幕不仅展示了未来,更是在离间他的臣子,分裂他的朝廷!
他猛地一拍御座扶手,巨大的声响让所有人都是一惊,争吵戛然而止。
“都给朕住口!”刘启的声音如同寒冰,“朝堂之上,如此喧哗,成何体统!”
他胸口剧烈起伏,目光如刀般扫过众人。他知道,必须立刻做出决断了。再让这天幕搅和下去,不用等未来,现在朝廷就要大乱!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那分裂的光幕。左边,安稳却可能平庸,甚至埋下边患;右边,强大却代价惨重,可能动摇国本。
如何选?
他想起窦太后的告诫,想起文景之治的根基,也想起北方匈奴年年寇边的耻辱,想起天幕中那“威加海内”的诱惑……
最终,那右边光幕中,象征着绝对权威、让四方臣服的帝王威仪,与他内心深处不甘守成、渴望超越父祖的隐秘欲望,产生了共鸣。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缓缓开口,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广场上:
“太子刘荣,性情仁弱,难当社稷之重。朕意已决……”
话未说完,光幕再次剧变!
左右两侧的画面同时模糊、消散,重新融合为一体。但出现的,既非刘荣的元安之治,也非刘彻的武帝伟业。
而是一片混沌的、仿佛笼罩在浓雾中的景象。隐约可见未央宫的轮廓,却破败不堪,宫墙上爬满枯藤。街道上行人稀疏,面带菜色,眼神麻木。隐约有喊杀声和哭嚎声从浓雾深处传来,却看不清具体情形。
一行巨大的、扭曲的、仿佛由鲜血写就的字幕,带着不祥的闪烁,浮现在光幕中央:
“若违天和,强逆命数,则双星陨落,国祚崩摧,此为……第三条路。”
刹那间,万籁俱寂。
所有的争吵,所有的算计,所有的野心与恐惧,在这充满不祥预感的“第三条路”面前,都化为乌有。
原来,不止两条路。
原来,强行选择,可能导致……彻底的毁灭?
刘启那即将出口的废立诏令,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他张着嘴,看着那血色的警告,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
这盘棋,到底有多少种下法?这老天,究竟给他们留下了多少,或者说,剥夺了他们多少选择的余地?
光幕,依旧高悬。它不再展示具体的未来,只留下那片混沌的破败和那行血色的警言,如同最终的审判,悬于每个人的心头。
选择,似乎又回到了原点,却又比之前,更加艰难,更加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