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那场搅动天下、又诡异消失的光幕奇景,已过去整整三年。三年来,未央宫的新主人以其不容置疑的意志,将帝国的车轮推向了一条愈发激进的道路。民间关于“仁王”的窃语虽未断绝,却也渐渐被北疆频繁调兵的烟尘、日益加重的赋税以及严苛律法下的噤若寒蝉所淹没。
直到这个秋夜。
没有任何预兆,那片曾被无数人仰望、又逐渐淡忘的夜空,再一次,被无声地撕裂!
巨大的光幕,带着与三年前别无二致的、恒定而柔和的光芒,重新横亘于九天之上,将长安、将整个大汉疆域,笼罩在其冰冷的辉光之下。
刹那间,万籁俱寂。无论是未央宫内的丝竹管弦,还是闾阎巷陌间的低声悲泣,都在这煌煌天威下骤然停顿。无数人从睡梦中惊醒,从劳作中抬头,带着比三年前更深的恐惧与茫然,望向那片熟悉又陌生的苍穹。
光幕之上,景象流转。不再是并行的未来,而是……赤裸裸的、血淋淋的 “现在” 与 “延续”
· 北疆,朔风凛冽: 画面拉近,不再是威武的汉军铁骑,而是无数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民夫,在皮鞭的驱赶下,如同蝼蚁般艰难地向前线输送着粮秣。冻僵的尸体被随意丢弃在路旁,很快被风雪掩埋。远处,新的长城烽燧正在修筑,监工的军官呵骂声与民夫垂死的呻吟交织。字幕显现:“元光二年,发天下七科谪及恶少年、赘婿、贾人,并边郡民夫数十万,筑朔方城,转漕甚远,自山东咸被其劳,费数十百巨万,府库并虚。”
· 中原,赤地千里: 镜头转向关东,昔日繁华的村落十室九空,田地荒芜,杂草丛生。侥幸存活下来的百姓,啃食着树皮、草根,甚至出现了“人相食”的惨剧!枯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野狗啃食着无人掩埋的尸骸,眼中泛着绿光。字幕滚动:“连年征发,丁壮尽赴边塞,田畴荒废。加以水旱蝗灾,郡国多困,流民百万,饿殍载道,天下户口,减半有余!”
· 南方,苛政如虎: 为了筹措军费,“算缗”、“告缗”令已推行至南方郡县。画面中,官吏如狼似虎地闯入民家,稍有资财者便被诬为“匿缗”,家产顷刻抄没,男子充军,女子没为官婢。市集萧条,商旅断绝,昔日富庶的江南,亦是一片愁云惨雾。字幕冰冷:“法益酷,吏多废法为奸,民益犯禁,盗贼蜂起,大群至数千人,擅自号,攻城邑,取库兵,释死罪,缚辱郡守、都尉,杀二千石……”
就在这人间地狱的画卷旁,光幕残忍地分割出另一幅景象——未央宫,温室殿。
殿内温暖如春,烛火辉煌,香气氤氲。一场盛大的宴饮正在进行。
年轻的皇帝刘彻(字幕显示,景帝已于一年前崩逝,刘彻继位,改元元光)高踞御座,面容比三年前更加坚毅,也更多了几分帝王的疏离与威严。他手持金爵,面带笑意,欣赏着殿中央曼妙的歌舞。舞姬彩袖翻飞,乐师奏响着新制的《郊祀歌》十九章,歌词华丽,歌颂着皇权的至高无上与上天的庇佑。
席间,新贵们——以军功新封的将军、因“告缗”得宠的酷吏、迎合上意的近臣——觥筹交错,谀词如潮。他们谈论着北伐匈奴的“伟业”,规划着开疆拓土的蓝图,仿佛殿外那饿殍千里的惨状,只是另一个不相干的世界。
乐景与哀情的极致对比!
光幕巧妙地将宫外的饿殍与宫内的珍馐、边塞的尸骨与殿中的歌舞、民间的悲号与朝堂的颂圣,并置、交错、叠映!
一个特写镜头:刘彻笑着将一块精心烹制的鹿肉放入口中,细细咀嚼。而画面瞬间切到宫外,一个奄奄一息的孩童,正将一把混杂着泥土的观音土塞进嘴里。
又一个镜头:韩嫣(如今已是地位显赫的宠臣)正向刘彻进献一颗夜明珠,称得自南海,光华璀璨。画面切到黄河岸边,一个老妇抱着儿子的浮尸,发出撕心裂肺的、却无人听见的哀嚎。
这无声的对比,比任何控诉都更加震耳欲聋!它以最残酷的方式,揭示了这所谓“盛世”之下,是以何等惨烈的代价在支撑!
未央宫内,歌舞早已停止。乐师抱着乐器瑟瑟发抖,舞姬瘫软在地。参加宴饮的群臣,有的面如死灰,有的冷汗涔涔,不敢抬头去看御座上皇帝的脸色,更不敢去看那片映照着宫外地狱景象的光幕。
刘彻手中的金爵,不知何时已捏得变形。他脸上的笑容早已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震惊、暴怒,以及一丝……被当众扒光了衣服般的羞耻与狰狞!他死死盯着光幕,盯着那宫外与他杯中酒、盘中餐形成鲜明对比的惨状,盯着那“天下户口减半”的冰冷判词!
“砰!”他终于将变形的金爵狠狠砸在地上,猛地站起,胸膛剧烈起伏,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长乐宫(如今是太皇太后窦氏居所),窦太后听着宫女那带着哭腔、颤抖不已的描述,久久不语,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充满了无尽悲凉与“果不其然”的叹息。她手中的佛珠,应声而断,檀木珠子滚落一地。
临江国府邸,刘荣站在庭院中,仰头望着光幕中的惨象,泪水无声地滑过他已显沧桑的脸颊。他紧紧攥着拳,身体因巨大的悲悯和无力感而微微颤抖。他治理下的临江国虽也清苦,却何曾有过这般地狱景象!
长安街头,死寂之后,是压抑不住的、火山爆发前的呜咽与怒吼!人们指着光幕,指着那宫墙的方向,眼中充满了血红的仇恨与绝望。
“看看!这就是我们的皇帝!这就是他的丰功伟业!”
“我们的儿子、丈夫死在边塞,我们在家饿死,他们却在宫里喝酒跳舞!”
“苍天啊!你开开眼吧!”
光幕,这消失了三年的“天意”,以最残酷、最直接的方式回归了。
它没有展示新的未来,它只是将血淋淋的现实,与这现实背后那被刻意忽略的代价,赤裸裸地摊开在了阳光下,摊开在了每一个大汉子民的眼前。
它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了志得意满的年轻皇帝脸上,也抽在了这个被他强行拖入战争深渊的帝国脸上。
这一次,它带来的不再是关于选择的困惑,而是……关于现状的审判。
而审判之下,那被压抑了三年的、关于“仁王”的窃语,如同地火,开始重新奔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