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天光未亮,寒气刺骨。未央宫前殿广场却已是冠盖云集。六百石以上的官员按照品秩肃立,黑压压一片,如同沉默的礁石。无人交谈,甚至连咳嗽声都极力压抑着。每一次呼吸都化作白雾,旋即被紧张的空气吞噬。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或明或暗地瞟向那依旧高悬、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散发着恒定光芒的天幕,然后又迅速垂下,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触怒什么。
御阶之上,刘启端坐于龙椅之中。他换上了最庄重的朝服,冕旒垂落,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只露出紧绷的下颌和毫无血色的嘴唇。连续数日的煎熬,让他看起来苍老了许多,但那双透过旒珠扫视群臣的眼睛,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他不能再容忍这悬而不决的状态,任由天幕和人心将他这位帝王架空。
“众卿。”刘启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般的硬度,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天降异象,已有数日。朝野议论,朕,皆知。”
他顿了顿,目光如冰冷的铁扫过全场,所及之处,官员们无不将头埋得更低。
“然,储君之位,关乎国本,岂能因虚无幻影,长久空悬?朕,承高祖、文帝基业,统御四海,今日,当以江山社稷为重,以刘氏血脉传承为念,乾坤独断!”
“独断”二字,他咬得极重,带着一种向那无形天意挑战的意味。
整个广场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终于要来了吗?
支持刘荣的老臣们,手心攥出了汗,心脏提到了嗓子眼。支持刘彻的官员,则屏住了呼吸,等待着那渴望又带着一丝恐惧的宣判。
刘启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整个未央宫的力量,他抬起了手,指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嗡——”
一声低沉的、仿佛来自九幽深处的震鸣,陡然从天幕传来!那不是声音,更像是一种直接作用于灵魂的震颤!
所有人骇然抬头。
只见那原本呈现柔和白光的天幕,中心骤然亮起一点刺目欲盲的金红!那光芒迅速扩张、旋转,形成一个巨大的、燃烧般的漩涡!漩涡中心,不再是具体的画面,而是无数流光溢彩、却又支离破碎的景象疯狂闪烁、对撞、湮灭!
【碎片一:未央宫燃起冲天大火,喊杀声震天,龙椅倾覆!】
【碎片二:万里长城轰然崩塌,匈奴铁骑如潮水般涌入!】
【碎片三:衣冠南渡,百姓流离,中原大地一片糜烂!】
【碎片四:异族旌旗插上长安城头,胡服骑射取代汉家衣冠!】
这些碎片化的、充满毁灭意象的画面,以快得令人窒息的速度拼接、闪现,伴随着各种尖锐的、仿佛金属刮擦、又似万鬼哭嚎的噪音,疯狂地冲击着每一个观者的视觉与听觉!
没有逻辑,没有顺序,只有纯粹的、极致的混乱与崩坏!
这不再是展示“未来”,而是在演示“崩溃”本身!
“啊——!”有心理承受能力稍弱的官员终于忍不住,发出短促的惊叫,随即软倒在地。
更多的人是面色惨白,浑身僵硬,如同被无形的恐惧冻结。
刘启那抬起的手臂僵在半空,他张着嘴,看着天幕中那地狱般的景象,那“乾坤独断”的勇气和决心,在这纯粹的、无序的毁灭预告面前,瞬间土崩瓦解!他感觉一股腥甜涌上喉咙,被他强行咽了下去。
这……这就是“第三条路”的真正模样?不是因为选择了谁,而是因为……他强行“独断”,触怒了天和?!
天幕仿佛耗尽了力量,那疯狂的漩涡与碎片景象在达到顶峰后,骤然收缩,消失。光幕重新恢复了那片纯白柔和,仿佛刚才那灭世般的场景只是一场集体的幻觉。
但广场上那死一般的寂静,和空气中弥漫的、近乎实质的恐惧,证明着一切真实发生。
“噗通”一声,一位年迈的老宗正再也支撑不住,双膝跪地,朝着光幕和御阶的方向连连叩首,老泪纵横:“陛下!天意示警!不可强为!不可强为啊陛下!!”
如同堤坝决口,越来越多的大臣,尤其是那些宗室和老臣,纷纷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
“陛下三思!”
“天意难违啊!”
“储君之事,当……当从长计议!”
先前那些支持刘彻、渴望开拓的官员,此刻也哑口无言,脸上血色尽失。他们向往功业,但绝不想看到国破家亡、神州陆沉的结局!
刘启僵立在御座上,抬起的手臂无力地垂下。他看着下方跪倒一片的臣子,听着那一片“天意难违”的哀恳,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他输了。
他不是输给了政敌,不是输给了儿子,而是输给了这片高悬于顶、莫测高深的天幕。
它用最直接、最暴烈的方式,告诉他——此路不通。
他若一意孤行,等待大汉的,可能就是那漩涡中的彻底毁灭。
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深深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所有的雄心、算计、帝王的尊严,在这天威(或者说,这天幕所代表的未知力量)面前,都被碾得粉碎。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站起身,身形竟有些佝偻。冕旒晃动,撞击发出细碎而凌乱的声音。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声音嘶哑、微弱,却清晰地传遍死寂的广场:
“今日……朝会,到此为止。废立之事……容后再议。”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在内侍的搀扶下,踉跄着转身,离开了御阶,那背影充满了英雄末路般的萧索与悲凉。
朝臣们久久跪伏在地,无人敢起身。
光幕依旧散发着柔和的光芒,静静地悬在那里。
它用一场歇斯底里的“崩溃演示”,成功地扼杀了帝王的一次“独断”。
它像一个冷酷的裁判,暂停了这场关乎国本的博弈。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仅仅是暂停。
问题依旧存在,矛盾依旧尖锐。
只是,下一次,当有人再试图落下那决定性的棋子时,这片天幕,又会降下怎样的“天罚”?